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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瑾趋上前,协同定权服侍皇帝更衣毕,舆辇亦已准备妥当。皇帝升舆,见定权仍站立一旁,遂招手道:你也上来。定权略略环顾左右,便也没有坚辞,谢恩后登舆,与皇帝北面对座。舆外的内臣,手持宫灯,两列鱼贯随行,深宫中的点点灯火,如点点星辉,在夜色中无声无息的环绕追逐着紫薇正座,以及这侵入紫薇垣的前星。

狭小空间中皇帝衣上的药气再度逼迫侵袭,定权正襟危坐,垂目摧眉,保持着不得不逾礼时能做出的最恭敬的姿态。皇帝审视着他,他的恭敬当中,紧张,防备,敷衍和心不在焉兼而存之,这过于熟悉的微妙气质勾引起了皇帝的不悦,突袭一般开口问道:听说今日你把傅光时骂晕了过去,你如今果然好本事。然而太子看似在神游物外,却没有任何怔忡与迟疑,立即回答了皇帝的问话:臣并没有说他什么,只说他不懂事,在场的几个人想必都是听到的。臣私忖陛下令金吾卫审此案,就是不欲司法介入,闹得天下尽知不好收拾,这既是为臣着想也是为大局着想,他却只为一己打算,如此沉不住气,耽误了陛下的大事。皇帝微微颔首道:不错,选这样蠢材去辅弼你,是朕的失策。定权的眉目依旧低垂,道:他脑子不大灵光或许是有的,只是臣不明白,他今日的态度,似乎是愚且怯,然而敢在陛下寝殿前诉苦伸冤,又似乎是愚且勇这个人的为人,臣倒有些琢磨不透。皇帝哼道:你无非是想和朕说这又是你兄弟的指使。定权道:臣没有证据,不敢妄言。但是这半月来,朝中的情势,陛下光明烛照,权臣究竟是臣还是另有其人?皇帝道:这个今时尚不好界定,朕只是不曾想到,你二十载储君,人缘会差到这个份上。定权叹气道:失道寡助,亲戚叛之,臣之谓也。皇帝一笑道:也不必泄气,户部的人,从头到尾都是讲你好话的。定权亦一笑道:可惜他们只算账,不修史。

皇帝不理会他的抱怨,转而问道:这还是你首次去金吾卫的衙门罢?定权道:是,不过臣知道地方就在宗正寺的西边。皇帝道:你还是忘不了那里。定权颔首道:以兹自省,以备警戒,是以铭心刻骨,不敢稍忘。皇帝闭目道:记性太好,负担便太重,未必益事。卫里的事情,真没人告诉你?定权道:详情没有,不过臣还是听说犯官受了些苦刑陛下知道,有些消息,朝里是瞒不住的。皇帝点点头,轻描淡写道:他们告诉朕,说是指骨断了三根。定权侧首皱皱眉,问道:是左手是右手?皇帝道:有什么分别吗?定权道:若是右手,只怕招供时画押有些不便。皇帝道:他若清白,何必招认?定权笑道:三木之下,何求不得?皇帝道:你这是在指责朕,还是在怀疑朕,或者朕应该顺从他们的请求,叫三司中不拘哪个过来陪审,以示公正?定权道:臣不敢,陛下如令三司介入此案,这是明白昭示天下臣有嫌疑,更是明白昭示天下陛下相信臣有嫌疑。左右孝端皇后丧仪已过,前线亦无可担心事,陛下不如直接系臣入狱,与许氏对供更便宜些。皇帝厌嫌皱眉道:你放肆太过了,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和朕说话还是要有些分寸。见他垂首默然不语,接着道:事情闹大,这也是朕没有想到的。事情已经闹大,朕也想过,随便安个罪名,处决了他了事。但是在这之前,有件事情朕想问清楚。定权道:他既没有招认,可继续锻炼。人心似铁,官法如炉,百炼钢何愁不化作绕指柔?皇帝道:你说这话,似乎是并不以他为意,然而直至出事当日,他还在你宫中行走你们的关系,朕也有些琢磨不透。定权抬头,夜色中眸光闪烁:臣敢问,这算是陛下提前亲鞫?皇帝道:朕的意思还是把此事当家丑,不愿意张扬。但是你愿意如是想,朕也没有办法。

定权正色答道:臣不知他是怎么说的,但是于臣来说,不过是谈诗论道,点茶煮酒的交往。臣身边需要这样一个年龄相当的文学侍臣,不然,观书有感无人诉,作文有成无人评,何其寂寞?皇帝道:你一向的待人处事,朕倒忘了你尚青春,也还会追逐风雅。不过翰林里尽有和你年龄相仿,文学造诣百倍于其之人,彼清贵地,又少是非,你为何独独相中了他?

定权思索半晌,方答道:原本人与人相交,多是些虚无缥缈的因缘。陛下定要问缘故,臣只能回答,大约与此人格外投缘一点,希望陛下不要以为敷衍。皇帝细细打量他良久,忽然笑道:格外投缘,投缘到你身在宗正寺,整个詹府需派他一人前往?投缘到国有重丧,你们要迫不及待不避嫌疑的串联?投缘到,朕赐给你的玉带,你不吝转赠给他?

天语如雷霆般隆隆碾过耳畔,定权的面色在一瞬间煞白,呆坐了半晌,缓缓摇头问道:什么玉带?

皇帝冷笑道:记不得也不打紧,到时你亲自看了之后,再好好想想。

定权顺着皇帝的目光低头看下,惊觉自己的双手正在微微哆嗦,连忙抓住了膝头的衣袍,咬牙问道:请问陛下,此带何来?皇帝道:是从他家中抄出来的,还是他家人指认的,听说藏得隐秘。

定权道:家里人的指认?这么说,头一次没有抄到,那是几时抄的第二遭?皇帝道:朕说过,你不必以为朕真昏昧,事事都要把你兄弟一道扯下水。内府有登记,带上有款识,这个是他造不得假的吧?定权缓缓颔首,木然道:既如此,臣言无辜,陛下亦定然不会采信。皇帝道:这么说,你记得此事了?定权道:臣刚刚记起来了。皇帝道:那么你还记得你将御赐之物转赠给这个小臣的时候,说过些什么么?定权道:臣一时兴起,随手赏了他,并没有多想,也没有说什么。皇帝道:一时什么兴起?这是玉带,不是别的东西是只有朕和你才能用的,就是你兄弟有,也得是朕的特赐。不过如你言,就算大不合情理,若是光风霁月的事情,他又何必隐藏?定权以手抚额道:臣不知,陛下是真的相信臣有谋反之心?皇帝道:你只要说得清楚,朕就不会相信。定权道:陛下不惧宽宥狼子野心,明目张胆的弑母;却要担忧捕风捉影,子虚乌有的弑父。这样的话,臣也说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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