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婴茀缓缓在他身边跪下,轻声对他说:有很多东西是可以失而复得的,城池和太子都不例外。
赵构将儿子埋葬在建康城中铁塔寺法堂西边的一间小屋之下,经常驻足于墓旁,一站便是多时,一道萧索孤寂的影子投在地上,时长时短,随着流光渐渐衍变。
沉郁之极的他脾气也变得yīn晴不定,多疑而易怒。而此时仙井监乡贡进士李时雨偏偏很不知趣地上书,说储君之位不宜久虚,乞陛下选立宗室子为储,以安人心。上书赵构只扫了一眼便勃然大怒,两手把上书撕得粉碎掷于地,怒道:传朕口谕:夺李时雨功名,斥还乡里。
于是李时雨一面感叹自己这雨下得真不合时宜一边背上行囊黯然还乡。随后几天的宋金战报也毫不给赵构解忧一笑的机会,看着他一日比一日憔悴烦躁,婴茀便知道宋军仍然在败退,金人的兵戈离他们越来越近了。
婴茀,你觉不觉得杭州是个比汴京更好的地方?一夜,在阅完奏折后,赵构若有所思地对婴茀说。
婴茀颔首:杭州风景优美,气候宜人,若论居住环境,的确是胜过汴京。
而且,赵构一叹:它比汴京宁和安全。
次日,赵构下旨升杭州为临安府,授意临安官员注意城中行宫府衙及道路桥梁的修缮建设。这个决定没让婴茀感到惊奇,她默默听着身边宫人兴致勃勃地谈论何时回临安的问题,一抹樱花的粉色自心底飘过,不禁有些怅然。她心知儿时生长之地汴京已离自己很遥远了,也许不再有机会回去,而杭州这个新名中含有安字的城市,应该会是她与赵构日后安居的地方。
安全感是赵构而今最缺乏也最渴望的东西,建炎三年十月某夜发生的一桩小事很清楚地证明了这点。那时他从建康移驾回临安,中途暂宿于钱塘江边的寺院归德院,夜深人静之时门外忽有震天巨响滚滚而来,如奔雷,如天崩,把赵构生生自梦中惊醒。细听之下又觉得其声似万面鼓锣齐鸣,铿锵激越,隐有金戈碰撞之声,仿佛千军万马正在激战。
赵构立即推醒身边的婴茀,迅速起身,边披铠甲边问外面的禁兵:是不是金人袭来了?
禁兵一愣,忙跑出去看,须臾跑回来禀道:未曾发现金兵踪影。
那这声音
是钱塘江cháo起之声。
自古以来,钱塘江cháo势最盛,涨cháo时犹如山崩地裂,一波波卷立起数丈水墙,倾涛泻làng,喷珠溅玉,势如万马奔腾,其声自然也响亮非常,能传数里。赵构这才反应过来,释然坐下,回想自己刚才的行为亦有些惭愧,看看婴茀,自嘲一笑:是不是觉得朕一惊一乍,有失风度?
必定是想起了扬州那晚之事,他刚才惶恐得像只受惊的小动物。但面对他的提问,婴茀却摇摇头,俯身握住他冰凉的手,说:乱世之中,官家随时保持警醒是必要的。随后亦淡淡笑了:刚才听到cháo声,臣妾也很害怕。
那时金帅兀朮听说赵构要回临安,便大兴水师,准备由海道来袭。赵构在临安只留居了七日,见金军来势汹汹,愈bī愈紧,便复渡钱塘江至越州。此前赵构已经把隆祐太后及潘贤妃、张婕妤送至较为安全的虔州,身边照例只留婴茀一人。
金军一路攻城拔寨、势如破竹,不久后便攻破了建康,赵构带着婴茀频频移驾躲避,短短数月内差不多已跑遍江浙各城。建康城破后,江淮屏蔽已失,临安与越州等地都不再安全,赵构一路退至临海的明州。宰相吕颐浩劝他在迫不得已之时不妨出海暂避,道:目前之计,惟有航海以避寇氛。敌善乘马,不惯乘舟,等敌兵退去,再还跸两浙。彼入我出,彼出我入,这本来就是兵家的奇计。
随后的形势也bī得赵构无法另想良策。兀朮长驰南进,先趋广德,再抵临安。临安守臣康允之匆忙逃走,钱塘县令朱跸自尽殉国,兀朮再遣大将阿里蒲卢浑率jīng兵渡江追击赵构,誓要将他活捉回金。赵构因此接纳了吕颐浩的建议,乘楼船入海暂避金兵。
自此一连数日舟行海中,途经定海、昌国等县而不靠岸停留,赵构终日郁郁难展笑颜。某日御舟如往日般在浩淼烟波中破làng前行,赵构在舟中阅书,婴茀随侍在侧,忽听外面甲板上啪地一声响,似有重物落下。两人当即出舱去看,但见原来是一条巨大的白鱼自海里跃出,竟跃到了舟上,此刻正在甲板上不住腾跳,兀自带着水珠的鳞片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光。
宫人们啧啧称奇,赵构默然漫看,一言不发,而婴茀则微笑着朝赵构盈盈一福,说:臣妾恭喜官家,此乃大吉之兆。
赵构问:何以见得?
婴茀道:昔日周武王渡海途中也曾见白鱼献瑞,后来果然得以灭纣兴周。官家如今亦得此祥瑞之兆,可见天下不久后将庆升平。
这话终于引来赵构舒眉一笑,对她说:婴茀,你真是很有心。朕该怎样谢你呢?
婴茀含笑答:婴茀只要能见官家常露笑颜,便会觉得很开心。
赵构牵她的手迈步回舱,亲笔写下诏书:进和义夫人吴氏为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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