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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风后的影子默然而立,裙幅不动,隐约可窥见双肩在微微地抖,但始终未再现身露面。

宗隽将柔福扔进马车中,自己也上车在她身边坐下,命家奴策马,马车便辘辘地应着清脆的马蹄声向宗隽府驶去。

淡扫柔福一眼,见她虚脱般地倚在车厢一角,双目倦怠而悲伤地半晗着,微嘟的小口边尚有余怒,宗隽不意安慰她,只说:她这样选择没错,是很明智的做法。

柔福转身不理他,一瞥间,颇不屑。

他亦不看她,双手枕在脑后仰靠下去,直视前方,道:她以前很受宠么?你父亲有无正眼瞧过她?我听说,你父亲是在你九哥出生后才给了她一个像样的封号,而最后的贤妃,也是你九哥用出使金营为代价为她换来的。

她继续沉默。他便说下去:她与你父亲相处多年,大概苦大于乐罢?福没享多少,倒因他给她的身份受尽苦楚,若非遇上宗贤,现在会怎样,便说不得了。刚才你也看见,她一身衣饰华丽,作正室打扮,可见宗贤对她何等重视。京中人都暗笑宗贤放着那么多南朝少女不选,却捡了个半老徐娘当正妻,他却全不在意,对韦夫人呵护有加,这等qíng意,可是你父亲曾给过她的?

就算她能漠视宗贤的关切,为了忠贞名节回到你父亲身边,结果又会怎样?即便是现在,你父亲身边仍不乏女人,郎主不但让郑皇后一直跟随着他,也给他留了几个嫔妃,应该都比韦夫人年轻貌美。据说今年二三月间,其中三位嫔妃又先后为你父亲生了二子一女。韦夫人本就无宠,再以失节之身而归,你父亲就算表面上能与她相敬如宾,但心下岂会不介意?届时韦夫人处境之尴尬,可想而知。同是南朝女子,你为何不能设身处地地为她想想?你既能原谅赵妃,为何又不肯原谅她?

因为她跟玉箱不一样,也不同于我父皇的任何嫔妃。柔福终于忍不住回头驳道:我知道她有苦衷,可是她如今身为国母,所涉的荣rǔ就不是她一个人的了。家可破,国可亡,但一国之母的气节不能丧!我大哥的朱皇后为免受金人折rǔ而屡次求死,自缢不成便投水而薨,不给金人借自己羞rǔ大哥与大宋的机会。韦贤妃前度蒙尘想必也非她所愿,qíng有可悯,但今日既有机会离开,她为何还要甘心留下侍奉金人?一己感qíng私利,在大宋尊严前根本微不足道。心之失节,远甚于身。我九哥在国破之后苦苦收拾残局,如此艰辛地领兵复国,而他的母亲却在金国主动以身事敌,且不说此事传出后他会如何遭人奚落耻笑,单说他自己他自己该多么伤心难过

说到这里,已哽咽不能语,泪珠扑簌而下。

宗隽倒笑了笑,道:你九哥,你九哥你一喜一怒似全系于他身上你确信他真值得你这么全心维护?

当然。她抹着泪说:他是我的九哥,身系大宋中兴重任的国君,我不允许任何人对他说不敬的话,做有损于他的事。

宗隽悠悠地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而柔福越想越悲伤,一路不停地哭,回到府中也未止住。那夜宗隽躺在她身边,转侧间触到被她眼泪浸湿大片的枕头,听着她持续的抽泣声,不禁想起她失身于自己那晚也是这样地哭,而自那次以后,她还从未如此伤心过。

第六章 完颜宗隽玉壶冰清 第六节 裂袍

类似的事此后又发生过一次。那日她自玉箱宫中回来,下了车便直直地疾走回房,牵着洁白的衣裙在金huáng的梧桐树下穿行,步履似乎比平日沉重,可以听见地面上枯脆的叶脉在她足下瑟瑟地断裂。她的脸庞宛如冰玉清丽无匹,但无一丝温暖的表qíng。嘴唇苍白,双目却微红,含怒的余光自眼角掠出,随着她的行走,透明的空气中便似划出了两道无形的锋芒,一路惊飞数树寒鸦。

她自宗隽身边走过,目不斜视,宗隽唤她一声,她恍若未闻,迅速消失于庭院尽处。宗隽便叫住在她身后趋行的瑞哥,问她:小夫人今日怎么了?

瑞哥说:刚才她在赵夫人宫里遇见盖天大王的韦夫人,说着说着忽然就争了起来,后来赵夫人冷言说她几句,她才不争了,马上带着我出宫回府。

宗贤此时又已离京出战,但这次把韦夫人留在了京中,玉箱也常召她入宫作陪,因此遇上柔福倒是早晚的事。宗隽再问:她们争什么?

瑞哥答说:不知道。她们说的是汉话,我听不懂。

以后玉箱再遣人来请柔福她便先要问问可有他人在,若听说韦夫人在必一口回绝,连托词婉拒都不会。她渐渐变得很沉默,以往跟宗隽常有的口角意气之争也少了,仍坚持看书,有时练习骑马。放开缠足后她的双足虽依然无法恢复天足模样,可也变大了不少,使骑马不再显得那么困难。策马驰骋时的她会有少见的好心qíng,展眉回眸间神采飞扬,但有时她又会在兴头上陡然勒马,然后转首望云,眼神忽忧伤,起初的笑意悄然淡化为一抹辽远苍茫的痕迹。

天会六年十月,完颜晟决定把赵佶赵桓父子及玉箱的父亲,晋康郡王赵孝骞等宋宗室九百零四人徙往韩州居住,给田十五顷,令他们自己种植作物以自养。

启程那日宗隽带柔福去城外送行,窥见了父兄等人的身影,柔福却不愿走近,只站在较远处,黯然地看。

一行宋人,或乘旧车,或骑瘦马,更多的是徒步而行,在恻恻秋风中衍成一条蜿蜒的线,探入远处huáng沙,趋向又一陌生的土地和未知的命运。赵佶、赵桓的马车在队伍中间,柔福隐于一排树木后,随着车的徐行不住地跑,轻尘沾衣,泪流满面。

那破落的马车行得甚慢,车轮迟缓地转动着,发出吱嘎的声音,似一步三叹。忽有人骑马疾驰而来,扬袖高呼:昏德公请留步。

车队便停下,赵佶自车中揭帘而出,见来人是一宫中内侍,遂颔首相问。那内侍说:请昏德公稍候片刻,赵夫人将来送行。

未过多久便见一车辇迅速驶来,其上有镀金凤头、huáng结为饰。车一停玉箱便出来走至赵佶面前,一福行礼,说:公爷此行山遥水邈,一路多保重。

赵佶忙还礼,抬首间见玉箱身形臃肿,便知她身怀六甲即将临盆,不免感慨,道:娘娘如今更应多保重,城外风寒,大可不必赶来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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