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殿中十分热,可是坐得却比方才直了些,面无表qíng地吃着身旁的食物。环顾四周,只有郑贵妃在。郑贵妃与母亲同岁,却看着比母亲美艳年轻许多。不知为什么,高高在上的陛下会那么喜爱郑贵妃。他读过历代陛下召幸女子的笔记记录,比起其他陛下对宫中女人一月中有三日宠爱便被称作过宠,八日以上称作专宠而言,他的父亲,一月之中,有二十日在贵妃宫中度过,这该称作什么?
三朝元老陈宰辅年迈致仕之前,曾因此问陛下:中宫何事有失,致陛下行事如此偏颇?他的父亲的回答,他至今不懂。陛下如是答道:贵妃于你们是红颜祸水,于我却不是。皇后于你们贤德可靠,于我已非如此。
扶苏坐在群臣面前,透过额帽上的珠帘,看着那样一张张遥远的不怀好意的面庞时,竟益发平淡下来。人本该如此的,不是吗?厌弃的永远比得到的多。他的母亲,只不过是陛下众多厌弃的东西中的其中一样。而他,即将变成另一样。
他饮下桌上的白浆,身体却突然不受控制地变得忽冷忽热起来。他僵硬地坐着,众人的权势、yù望都在金灿灿的大殿中堆积着,它们压向他,又变成一张张狰狞的面庞。
陛下忽然转向他,冷漠地问道:太子,何谓臣?
他似坐在冰盆中,上身却被热油泼了一般,冷热jiāo替,痛苦不堪。何谓臣?再望向远处的下位,他们却全变成了饥饿垂涎的畜生。他指着它们,对他的父亲说:陛下,豺láng虎豹皆是您的臣。
你呢?他的父亲从王位走下,走到他的身旁,然后,俯身问他。
扶苏觉得身上的皮几乎被热毒褪去一层,他qiáng撑着,却不语。
他不是,不是陛下的臣子。即便这人世全部对他俯首称臣,他也不会如此去做。
一身黑袍绣龙的父亲,冷漠地把他从座位中提起来,打了一巴掌。
梦中的他,似乎更弱小,只有六七岁的模样。连他也早已不记得,这些事是不是真的存在过。
不是,我不是陛下的臣,豺láng虎豹也不是我的臣。他被陛下那样高高提起,身材瘦小得连脚也无法点地,却平静地垂下额帘回答。
陛下望着他,那眼神像是对着厌恶至极的仇敌。他明白,他被当作一只小猫小狗丢弃的日子兴许不会太远了。
那时,是他最后一次,让陛下以及任何一个人看清他眼睛里的东西。
他与他的父亲对视。
父亲。
以后,再也不会了,无论多么痛苦,再也不会了。
扶苏醒来时,面庞正缩在柔软温暖的貂皮中,浑身还是忽冷忽热。另一张苍白丑陋的面容,贴在他的脸颊上。
奚山。他唤她的名字,声音却因生病变得沙哑低沉。
扶苏体内似入邪气,发了热。已有两日。
她过了许久才醒来,揉了揉眼睛,问他:怎么了?
饿了。扶苏觉得饥饿如此难以忍受。他无法诉说自己痛苦的感受,一切痛苦都变成了饥饿。
奚山君伸出蜷缩的右手,张开时,已经出现了一簇灿烂的火苗。她的面容在火花中依旧黯淡无奇,却奇异地柔和起来,起吧,该吃晚饭了。
扶苏点点头,待那火花安稳,看着她的目光,除了一点未竟的冰冷泪光,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他随着她一起到了食寓。翠元依旧不在,去了年水君处玩耍。如今已然接近过年,年水君公务繁忙,不怎么搭理他,可是翠元是个认定朋友便不大会变通的妖怪,他不会因此而减少热qíng。
扶苏低头吃着米饭,偶尔夹起一点咸菜。他一贯如此安静而不引人注目,可是,今日,吃着吃着却忽然十分困倦,等到众人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把整张脸都埋到了粗糙的土瓷碗中,竹筷掉落在泥地上的声音也显得如此的尖锐。
四三走到了扶苏的身旁,晃了晃他,可是,这孩子却瞬间歪倒在了地上。奚山君从上座上站了起来。二五走过去的时候,不小心用脚碰到了扶苏的衣袖。袖子下的皮肤显露出来,肿胀得骇人。
让开。奚山君迅速握住了扶苏的手腕。她把一把脉,却是时沉时慢,让人听不清楚。她给他输入一些妖力,扶苏仍全无动静。
他怎么了?三娘惶急地从猴子中穿过,也扶住了扶苏。
奚山君额上浮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又再次把了把脉,却依旧毫无所获。三娘摸着他的额头,依旧是滚烫的,咬牙切齿地对奚山君道:他的热还没退!
奚山君脱掉他的鞋子,他的脚也已浮肿得不成样子。三娘瘫坐在地上,开始捶奚山,你这个混账东西,我就不该把他jiāo给你!他是个小皇子,不是你这样的山贼妖怪。你却让他每日吃这些东西,睡那样冰冷的石dòng!
奚山君不耐地拍掉三娘的手,等他死了,你再哭岂不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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