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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凝望那碗冒着热气的汤,捧起来又放下,谁也不知谁的一生怎样活,可是分明都不是游侠,半生洒脱。他问那引导的黑衣使者还有多久才能见到想见之人,黑衣使者问他,汝可待?他问他能不能等。

能啊,能等。他想他得熬下去,他挺能熬的,他熬了三百年。从她走的那一日,已经宣判他容留。等着她,确凿罪名。

他终于获得记忆,与那个人也有星点缘分,只是未能好好地在月光下、亭台中拂荫而立,叙一叙话。他想耐心地听听他心爱的女子打算说些什么话,她若钻了牛角尖,他便劝一劝;她若欢喜,他便随她笑得开心一些;她若觉得与他初初见面尴尬害羞,他就把这辈子的话一下子絮叨完,让她觉得这真是个热闹的人,有着旺盛的jīng力和涓涓不断的耐心。

只要她,一定一定没有那一世的记忆。

只要她,忘了他是谁。

他匆匆而来,她匆匆又去。他奔赴此生,是为了消除执念。可是,若她不肯忘了他是谁,待他寻着她,便彻彻底底杀了她。

人世本就是一场游戏,你若已然输了,便不要再让对手赢了。成全没有任何意义,成全让恨意滋生,爱自己是活着的唯一意义,灰烬之后,才是田园斜径,白云出岫。

大昭明珠生得极美,他带着千方百计,yīn谋阳策,堪堪呼喝随身内侍扶正发间的那顶珠冠,也只是一垂头,含笑落泪。

再抬起头,已是一目千里。

可是他还是来不及,好好地,好好看她一眼。

又过了半日,翠元与三娘力竭。火舌再次侵蚀了奚山。猴儿们四处逃窜,惶急下山,却被山下埋伏的士兵she杀。

奚山君难产,大出血。

火渐渐地烧到了那孤冷的山壁,望岁含笑望着,任由火吞噬它的枝条。

它说:妹,应有此死劫,认了吧。

老三角颓然地垂下了淬毒的脑袋,它道:活了上万年,方觉没活够。

奚山君麻衣上全是血。她虚弱地看着渐渐蹿入产房的浓烟。那火来了,就这样来了。

三娘跌跌撞撞地也来了,跌跌撞撞地抱着大树,她的衣裙焦黑一片。

许久许久以前,小小暖佩方化为人形时,曾道:三娘的血泪浇灌了我,给了我血脉,从此,我便穿三娘最爱穿的huáng衣,做三娘。

奚山君笑了,问道:那我做谁呢?

huáng衣的女孩也笑,三娘就做郡君啊。三娘思念谁便做谁。我依托于主公的意愿留在三娘身边,早已暗下誓言,照顾好三娘,给三娘造一个温暖的家,二十年,不,三十年后,咱们家人多了,就再也没人敢欺负三娘啦。

此一时,那huáng衣的女子转身茫然地看着漫山遍野惨叫痛哭的翠色猴儿,看着漫山的火,看了许久,又茫然地转过身,抱着树,催动最后的法力,做了稳固的金顶,呢喃道:不要怕,三娘,没事儿的,三娘。

她身后站着嘴角挂血的翠衣男子。那男子安静地看着他的妻子,他瞧着她的背,轻声道:阿二死在了溪水旁,阿三抱着树直至烧焦,三六被砸死在烧毁的房梁之下,二六死之前,没长齐的毛发尽褪,他蜷缩着小小的身子,哭着喊娘亲,直到被火烧成灰烬。

三娘背脊僵直,树内的奚山君似有所闻,惨叫一声,撕心裂肺地恸哭。

翠元哈哈大笑起来,举起双手,踉踉跄跄,瞧,我的妻子,一点都不在意呢。你活了这么久,生了这么多孩儿,大概连他们的名字样子都记不住。你生下他们只是为了让奚山君奴役它们,只是把他们当成了最卑贱的仆人,是不是?

因为穷困,这些孩子从未吃过一顿饱饭,可是他们从来没有因此责怪为人父母的我们。他们每天都在笑,连最小的二六亦是如此。你今日突然撤去法术,只为救奚山君,他们死了你可以再利用我生下别的仆人,可奚山君只有一个,是不是?

三娘背影倔qiáng,抿住嘴唇,眼泪不停地流着,却没有声息。她背对着她的丈夫,听他说着最残忍的话。

神修自然道,不理轮回人。从前参不透,是我傻。翠元轻笑,为了虚qíng假意的你,为了和你厮守万古,我宁愿污秽自身,造假qíng事,与轮回人牵扯,在功德圆满时硬生生折下功德。你就是这样回报于我。

火焰从翠衣人的脚边慢慢蹿起,天上却浮现了明亮的霞光。男子的眼中无qíng无yù,只剩下悲悯。他临风而立,狂风chuī起翠色的长袖。他说:既已如此,三娘,莫再回头。你我夫妻缘尽,你莫回头瞧我,我亦不再瞧你。我入仙道,你入轮回,你我,再无相见,再无回头之日。

他的脚尖渐渐浮起云气,眼眸轻轻闭上。三娘依旧不曾转身,捂着嘴,泪水滂沱。

那个会参看星辰、含笑不恭的少年就此走远。

他历经万年,终于飞升。

血,好多血。

从哪里滴落,又进入焦土。

一双带血的手有些痉挛,它们捧出了一个婴孩。

三娘撕心裂肺地哭着,抱住这个弱小的孩子。

血衣污浊,有个女子竭尽全力地从树dòng爬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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