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既渴又饿,慢慢往江边走去。这个时令,要捉到一尾鲜鱼恐怕不太容易。但是对于他这样功夫不弱的大盗来说,却也不太难。他摸摸衣袋,身上只有一块汗巾,几块碎银子,却没有火折。
没有火折,就意味着他便是捉到鱼,也只能生吞活剥。换在平日,他是绝对不肯受这种苦的,可是在饥寒jiāo迫犹如丧家之犬的时候,他的眼中反而泛起几丝求生的光彩,他已经顾不到了。
胡满踉跄着走到江边,正要除掉外袍往水里走,忽听水声轻响。二十几步外的芦苇丛中露出半截船身,一个淡绿衣衫的女子正跪坐在船尾,将一块手巾浸在江水中,又捞起来将水拧gān。衣袂拂动之间,露出一双皓白的手腕。
胡满眼中发亮,警觉地看了看周围,那些围追他的人已经被甩掉了,这荒郊野外,兰溪江上,再无人迹。他弓着腰,慢慢往小船靠近。那个跪坐在船尾的女子却丝毫没有感觉到有生人接近,又从身后的木盆上取出一件外袍,放入江中洗涤。
这件外袍显然是男子穿的。胡满脚步一顿,看着小船,似乎想隔着木板看出里面还有什么人。刀口舔血的日子越长,人也越是谨慎,唯恐出了一点差池。他想起江湖上的逸闻,似乎就有那么一位年轻公子曾出没荒山野地,身边女侍美貌如花,带着琳琅金玉,饮酒用银杯玉盏,唯恐别人瞧不见他们出自富豪之家似的,立刻就有江湖上最出名的大盗跟上他们。这大盗是出了名的杀人如麻、狡诈凶残,不知多少江湖豪客死在他的手上。那个大盗的尸首最后被人在一条山涧找到,双目圆睁,面部扭曲,只有眉心一点伤痕,除此之外身上就再没有伤痕了。
胡满想着这里,顿觉全身发冷,也不敢再挨近小船。
忽听船舱中传出几声咳嗽声,一个男子虚弱的声音透了出来:颜淡、咳咳,颜淡你进来
那个淡绿衣衫的女子闻言连忙站起身,立刻撩起船帘进了船舱。而在船帘掀起后又垂下的瞬间,胡满已经闻到一股让人直咽口水的香气。这股香气,对于饥肠辘辘的人来说,是多么有诱惑力。
他心下一横,壮着胆子走过去。正好那个叫颜淡的女子又从船舱中出来,看见有个浑身肮脏、凶神恶煞的陌生人走过来,吓得往后退了一步,语声颤抖:你是谁?来这里做什么?
胡满立刻满脸堆笑:姑娘别慌,我是个商旅人,只是路上遇到天杀的狗qiáng盗,被抢去了身上货物,同伴都被qiáng人给害了,只有我跑了几个山头才逃到这里来。这句话倒不是全然撒谎,他身上值钱的东西的确都丢了,亡命似的翻过三座山头才把人甩掉。
颜淡眼中清澈,露出几分同qíng之色,微微一笑:我还以为你是坏人呢。吴侬软语,颜色清丽,一笑之后更增丽色。
胡满心头发痒,又上前一步,长揖到地:我逃难到江边,已经饿得走不动了,姑娘生得这样美貌,心肠一定很好,不知道能不能施舍我些饭吃。
颜淡摇摇头,满是歉然:我做不了主的,都得问过我家公子。她转过身,小心地撩起一角船帘,生怕外面的冷风chuī进去的似的:公子,外面来了位商老爷,他说遇上qiáng盗,已经好几日都没进食了,可以让他进来坐一坐么?
只听船帘那头传来一个声音,就和先前说话的虚弱男子的声音一样:外面风冷,让他进来罢。
颜淡转过头微微笑道:请进来罢。她撩起船帘,让胡满进去。胡满目力甚好,只一眼就看清这双皓白的手生得好看,指尖柔软,绝不是练过武的手,甚至连重活都没做过。船舱中,一个年轻俊秀的男子裹着毛毯靠在软垫上,脸色苍白,颊上还带着点病态的淡红,有气无力地一拱手:请坐。在下重病在身,就不起来行礼了,失礼之处,请莫怪罪。
胡满心中大喜,脸上却是不动声色:公子客气了。他已是jīng疲力竭,只怕要修养两三日才能缓过来,可船上除了一个柔弱少女,便是一个重病在身的公子哥,等他吃饱喝足,三两下就能将人轻易制住
颜淡搬来一个软垫,请客人坐下,方才去照看角落那只热气弥漫的砂锅。胡满坐在垫子上,闻到砂锅里浮起的香气,腹中更饿,只有忍着:两位怎会在这荒郊野外落脚?这一带颇为不安定,附近响马山寨不少,这真是太危险了,唉唉。
那位年轻公子坐正了身子,一派斯文儒雅:在下见这里雪景甚好,便租了小船想在江上小住几日。响马什么倒是没见过,却不能枉费了仁兄这般好心提醒,我们二人过了今晚便离开。
胡满一眼瞧见对方束发的白玉簪子,通透无暇,光泽温润。他经手的金银财宝不少,一看便知道这支簪子价值不菲。这样一个年轻的富家公子哥跑来荒山野外赏雪,想来也是一介酸腐书生,出来做做几首小诗念念几句酸词。他心里这样想,面子上却装出一副钦佩的神qíng:这样的雪景,也只有公子这样的雅人才能欣赏。不知公子大名,我这次脱险,回去一定为二位供起长生牌位。
他话音刚落,只听颜淡扑哧一笑,只是一见自家公子看过来,连忙一吐舌头,竖起食指在唇上一点,三分俏皮七分乖巧。那年轻公子转过头来看着胡满,淡淡道:在下余墨,这点小事,仁兄不必记在心中。
胡满将余墨的名字念了几遍,确定江湖中没有这号人物。
外面的夕阳完全淡下去了,暮色渐浓,寒风呼呼。而船舱中的火盆烧得正旺,温暖如chūn,安宁祥和,完全感觉不到外面的寒冷。
颜淡拿起两块沾水的麻布,叠成厚厚的两块裹住手,将热气腾腾的砂锅端到矮桌上。只闻得香气扑鼻,砂锅犹自滚沸,冒着白泡。
这是一锅鱼汤,炖得已有些火候,汤都微微泛白,鱼身白腻,犹如凝脂。
胡满不由咽了咽口水。只见颜淡取了碗筷来,先舀了一碗,连同里面的一条鱼,放在他的面前:请用。然后再用勺子舀了半碗汤,跪坐在余墨身边,慢慢地chuī着热气。
胡满两下三下便将一碗汤都喝了个jīng光,连鱼刺也顾不到,风卷残云一般把鱼ròu也啃gān净了。食物下肚,终于不再腹中空空,他满足地长吁一口气。
而余墨却一口也咽不下去。颜淡舀出一小勺鱼汤来,耐心地chuī去了热气,送到他嘴边。他还没咽下,就掏心挖肺地一阵咳嗽,将鱼汤全部都咳出来。颜淡看来也是慌了,抬手在自家公子背上不断轻抚,语音温软:公子,你若是不想吃,就不要勉qiáng。等下你有胃口了就叫我,我再煮过。
余墨点点头,靠在软垫上不说话。
颜淡又舀汤给胡满,低声道:我家公子身子不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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