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气氛一时僵到极点,顾其昭挫败地捂住眼睛,他一定脑子进水才会相信顾沉比自己懂得圆滑。
顾沉眼风扫到外间饮水机旁的顾沅,突然在其余人的注目中起身出去,玻璃门哐当晃动,他从顾沅手里把纸杯接过来:“你不能喝冰水。”
清凉的甘泉被无情夺走,顾沅十分恼火:“今天八十九度啊,我要热死了。”
顾沉给她兑了杯温水,又把她放回高高的金属椅上:“坐下,别乱动。”
顾沅觉得他好像对着一条宠物狗讲话,不满的晃着小腿:“我肚子饿。”
“忍忍,我们很快就走。”
她睫毛扑闪:“我想吃汉堡。”
“快餐没营养,还有激素……”
温士明拿起办公桌上听筒,按下四位号码呼叫总机,扬声问:“麦记还是大家乐?”
顾沅立刻期待地回答:“麦记。”
又引来顾沉皱眉。
电话接通,温士明说:“阿东,麻烦你给我订一份麦记吉列猪扒汉堡套餐,送到办公室。”
顾其昭欣然举手示意:“两份,我也肚子饿。”
温士明好像听到了蚊子叫,对着电话里重复:“一份麦记汉堡套餐。”然后挂上听筒。
顾沉进来重新闭紧玻璃门,脸上挂着礼貌的笑意:“刚才说的事情,温sir考虑考虑。”
温士明无所谓地耸肩:“你想污蔑我尽管去,我温士明是二打六,不过天新博彩的头面人物究竟涉猎几多灰色地带,我也想请媒体老记们好生查一查。”
“本埠会相信警察的人有几成?到时只怕温sir一人陷入泥潭,名誉扫地,跳楼蹈海,累及妻小,不知和赌鬼比谁更惨。”
“在此之前,恐怕顾生先要头疼向博彩监察协调会举报的正义人士,否则顾得头来反脚筋,博彩是Macao支柱,可经不起第二次股灾。”
“比起博彩监察会,廉政公署才是吸收世界各地的反贪经验,对举报人士尤其重视,接待室的椅子也比您办公室的舒服。”
顾其昭的心智已被摧残得不成样,他原本想让顾沉替他迂回一番,尽快打发温士明这块又臭又硬的石头,谁知道他看起来冷静,说出的话好似火箭弹,生怕点不着这个易燃易爆的炸药桶。
“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就能以向公务员行贿罪将你逮捕?”
顾沉不为所动:“是吗?我一进来就听见温sir讲要去买彩票,我把它当作你索贿的暗示。”
话题好像要朝更危险的地方驶去,黄督察找机会出面斡旋:“点到为止,点到为止就好,温sir,你叫人家来不是为吵架吧,超速违例的事情解决就stop,你今天想守夜尾?”
“不守夜尾我怕黄sir你已经坐上新渡轮去凼仔玩角子机。”
黄sir被diss,不再吱声,顾其昭在旁打哈哈:“又不是上班时间,老话不是说赌博无常胜,轻注可怡情,怡情而已,同桥牌下棋没差的,你们警察不打牌不下棋吗?何必那么较真,温sir。”
此时一个散仔捏着塑料饭盒探出头敲门:“温sir,汉堡来了。”
顾沅兴奋地从椅子上爬下去接,顾沉朝温士明和黄督察道:“请将告票寄给天新法务部,没别的事我们先走了。”
黄督察跟在后面,向顾家兄弟颔首:“代我向董事长问好。”
顾沉径直走到门口时又说:“下次温sir有事传唤,请直接联系董事长,我对公司业务一概不知,还有,记得带上两位以上警员和法官签署的传唤令。”
温士明插着兜站在办公桌后:“二位记得检查车子,出了大门发现有任何刮痕我们不负责的。”
黄督察目送他们转过走廊,听着蠹蠹的脚步声远去,才带上门。
他说:“士明,你今天吃了豹子胆,和天新太子爷叫板,求求你以后在外千万别说我们是校友,我不够格。”
温士明拿起衣架上的普通白恤衫换上:“黄sir,我哪句说错,你指出来?”
黄督察叹道:“我混了这么多年上不到位,要咬粮(退休)无所谓啦,你前途无量,我只是想劝你别去捅顾氏的马蜂窝,做人留一线,日后未必没有得用时。”
温士明嗤笑:“师哥,我也盼着有得用那天。”
黄督察拍他肩:“走,我请你喝冰啤,吃热炒,出警报告的事就拜托了。”
“公事还得分明白,你一半,我一半。”
“哗,你个年轻仔这么不讲义气啊……”
走过总署一楼,报案室还有人坐堂,也不知哪个倒霉鬼在里面受训,从非工作人员免进的通道里出来,红色蓝宝基尼闪亮亮停在一堆日系车中,如同一群野山鸡中钻出一只天鹅,相比之下,旁边的黑色奥迪就显得低调多了。
顾其昭也懒得检查爱车是否完好无损,声音像吞了钉子:“温士明好好丑丑也是岛区警界话事人,你这么不讲情面,在美国念书念傻了?你现在是在华人地盘,人情社会懂不懂?你告诉我故意得罪差佬有什么好?”
顾沉从印着大大“M”字样的塑料袋里拿出冰可乐,放在蓝宝坚尼机盖上,面露一丝疑惑:“人情?我以为这里从来都是金钱至上。”
顾其昭被他气个倒仰:“好,你犀利,怎么不去给《明报》写社论。”
他注意到旁边那台黑色奥迪,落得灰好像有一指头厚,不由嫌弃地问:“你这车还能开吗?感觉停了一世纪。”
“我一直放在机场仓库,可能哪个小子把防尘罩扯下来。”
“我的可乐!”顾沅被顾沉塞进车时仍在回望着那杯有缘无分的可乐:“你不可以……”
“我可以。”他给她扣上安全带,像古代给囚犯上枷。
顾沅恨恨地捏紧拳头:“你这个,你这个独裁者!暴君!隐藏在本埠的德意志纳粹!”
车窗外顾其昭咬着可乐的吸管,哼道:“小莎士比亚,珍惜你的汉堡包,纳粹不会让你吃薯条。”
顾沅那双猫咪般的眼睛窜出闪电,突然俯身拽掉脚上的LV鞋子丢给他:“请告诉Cherry,我接受她的道歉,但鞋我不要,太丑!”
顾其昭侧身躲过鞋子攻击,又吸了一口可乐,不甘心地追问:“我的水翼船……”
“你先约束好你自己。”顾沉说话时的神情让他倍感陌生,但也只有一瞬。
黑色奥迪A4消失在停车场捕蚊灯的淡蓝微光中,今夜太漫长,顾其昭觉得自己像一个谢幕的演员,筋疲力竭,帷幕落下,他可以做他自己。
他捡回那双运动鞋,栽进驾驶座,拿起一只诺基亚,滑开前盖拨一串号码,“嘀”声响后,飞仔在那头接起:“叁哥,人在我这。”
“嗯,注意分寸,能送医就行,别送太平间,我一会儿过去。”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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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沅打开油纸,把面包片中间的两瓣洋葱挑出来,顾沉看到但什么也没说。
车子突然在一处路灯下稳稳地停住,他开口:“究竟出什么事了?”
顾沅咬着汉堡说:“我已经告诉你——”
“说实话。”
她咽下嘴里的东西:“我是罪犯么?你要审我?”
顾沉盯住她:“你不是罪犯,但你撒谎。”
“我已经告诉你,没有。”她火了,霍然去扳车门想下车。
显然他不允许自己权威这样被挑衅,一把攥住她胳膊摁回座位。
顾沅的后背撞在皮质椅背上,痛得眼冒金星,立刻飙出泪来。
顾沉脸色愈发难看,转过她上身去撩她衣服。
已经来不及,她感到灼热视线落在她后背,他的沉默比愤怒更可怕,顾沅把衣服拉下来,惊恐地看他。
“你哪还有伤?”
她颤声说:“没了,真的没有了。”
他点火发动车子:“去医院拍片。”
顾沅扁扁嘴:“我很好,不用去。”
他声音猛地拔高:“你是医生?万一骨头裂了呢!”
“骨头长在我身上,好不好我很清楚!”
顾沅一点胃口也没了,凝视着窗外盘旋的小飞蛾,低声说:“你别问了,你改变不了发生了的事。”
令人窒息的沉默后,顾沉逼她看着自己:“你现在同我保证,不会再去找叶继航,不会自作主张。”
顾沅扭着安全带,死死咬住唇。
他厉声道:“你说话!”
顾沅被他一吼,眼泛泪光:“……我讨厌你。”
他心里某个地方绷断了,他闭了闭眼:“我不该吼你。”
她哽咽着控诉:“你两年多不回来,见我就知道骂我。”
仿佛按下某种神秘开关,顾沉变成了弱势那一方,语气甚至可以称得上无助仓惶。
“我哪有骂你,我担心你。”
“我讨厌你,我讨厌你……”顾沅的眼泪突然像开了闸的水坝,止都止不住。
“……是我不好。”他手足无措。
在她哭得开始打嗝的时候,顾沉已经一点怒气不剩,他像一个受尽严刑拷打的囚犯终于再也无法忍受折磨,无力地问:“到底怎样你才能不哭?”
“我想吃冰激凌。”
他拉下脸:“想都别想,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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