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的气温很低。
这样寒冷的天气里,哪怕得到校工的精心打理,中庭也免不了沦落萧索。庭院里除开松柏还留存着一些青绿,剩下的就只有光秃秃的枯木和干黄的草坪罢了。所幸是个晴天,午后也没有刮起寒风。无论建筑还是植物,无论长青的还是枯黄的,无不沐浴在暖融融的冬阳之下。
槭树的叶子也全都落光了,疏疏落落地,好像有意方便两岸的过路人望见彼此。看到顾惟出现在走廊上,她的心似乎展开了一双翅膀,想飞到离他最近的枝梢上轻声啼唱,只叫他听见。他仍是和最初见到的时候一般模样,美得仿佛能让时间静止。很难想象有朝一日,这样的人也会发生什么改变。然而,她最幸福的时刻翩然降临了。他接上了她的视线,注视着她,浓密的眼睫有些低垂下来。他并没有直接在脸上流露出微笑,但,她知道他在笑。那是一种非常微妙的神情,高贵完美的五官在一瞬间消除了疏冷,变得柔和,比直截了当的笑容更加幽深,也更加亲密。那是只有他们双方知晓含义的笑容。他处在他的同类当中,而她也处在她的同类当中,在场的所有人里,只有她知道他在对她笑,也只有他知道他在对她笑。
实际上,顾惟并不介意公开他们的关系,不如说他觉得公开更好。假如陈蓉蓉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呼唤他,或是扑进他的怀里,他觉得也没有任何问题。但那显然不是她能做得出来的事情。她甚至没有迎着他的目光对他微笑。微笑是在她轻轻低下头以后,极其细微地从嘴唇边浮漾起来。哪怕旁人窥见,估计也猜不到她是出于什么缘故才忽然心生欢喜。随后她匆匆混进人群中,像急于寻找藏身之处的小鸟。当然他也明白她怕的是什么,无非还是他的同类,譬如冯振霖。要是这色坯还像上次那样对她吹口哨,甚至引来围观,那她可能会羞得恨不能直接死过去。
不过这个笑容也提醒了他,她周末为什么要问自己来不来上课。顾惟过去从来不曾注意过这一点,原来自己的这节课和圆梦班的课程是相互交迭的。然而,陈蓉蓉想必已经在同一条路上,已经同样眺望过他许多次。短短一瞬的注视,往她稚嫩的心灵里投下一颗爱恋的种子,逐渐生根发芽,在他全然不知的情况下就开出了花朵,如今得到他的授粉,大概可以开始结果了。
放学,她很准时地钻进他的车厢里。为了躲过旁人的视线,她趁着自习课快要结束的时候就提前溜了出来。顾惟看看时间,还很早,跟苏凌霄约在了八点半,他们有很多余裕可以决定晚餐的选择。
“中日法意,选一个。”
直接问她想吃什么,十有八九问不出结果,还不如限定好范围让她选来得容易。
她选了中餐,算是意料之中。他又问川鲁淮粤想吃哪一种,这回,她倒是犹豫了几秒。其实她想选川菜,可是又担心他不喜欢,因为她好像从来没有跟他吃过口味太重的食物,因此,她最终还是选了清淡的淮阳菜。
目的地是一座幽雅的中式园林,车子从侧门开入,沿着大路驶过一段,停在一处翠竹依依,背透假山的月洞门前。顾惟领着她下了车,说他们来得早,可以带她到园子里逛上一会。
整座园子是在古园林的基础上扩建而成,占地面积很大,不过真正老的只有中心几座亭台和数间平屋,其余的不是翻修就是仿古新建的现代建筑。前几年一直有人在收购古园林以发展高端的酒店产业,既有国内资本也有海外资本,主要针对上层的奢消市场,最近似乎算是初见成效。这种项目他向来不是太感兴趣,因为前期投入太大,资金回流缓慢。烧钱都不算什么,关键是既耗工又耗时,单是仿古扩建这一条就能让设计师伤透脑筋。若要和原本的建筑统一风格,就得延续青瓦白墙的素雅,尤其忌讳雕梁画栋、彩绘描金这些什么都像钱堆出来似的摆阔。可问题的是,素得人人都志存高远淡泊名利了,那还谈什么生意赚什么钱?
不过,素也有素的好,至少看起来不至于奢华到让她紧张的地步。他一面走,一面有意无意地谈起这些事,好叫她在闲聊中放松下来。她听得一知半解,却也总是认真地点头。他说现在是冬天,又不下雪,要是有机会,开春再带她来看花。她望着岸边萧条的垂柳和池沼中的残荷,冲他笑。
两人穿过最后一段长廊回到饭厅,厨房就开始上菜了。都是最传统的淮扬名菜,清一色地用粉彩瓷的餐具盛着,精致贵气又不落于庸俗。正菜有鳜鱼、狮子头和叁套鸭,小菜有大煮干丝、蒲儿菜和清炒虾仁,羹有文思豆腐,点心有桂花鸡头米和各色花型的松糕、炊糕以及酥糖。桌子很大,他没有让她坐在对面,而是直接坐在自己的邻侧,这样方便同她说话。倘若过去和他挨得这样近,她大概会紧张到连筷子都拿不稳,但是现在,除开入座的瞬间有些意外,剩下的时间里,倒是能尝出菜是什么滋味了。
俗话说当局者迷,关系的改变对于当事双方来说都是潜移默化,若非刻意比较,很难注意到个中的差别。但在许久未见的苏凌霄眼中,这种变化却不得不说是不可思议。在她的印象当中,陈蓉蓉对顾惟是既迷恋,又惧怕。上次到医院来,但凡顾惟在场,陈蓉蓉就满脸的忧郁消沉,根本不可能像现在这么放松。当然顾惟待她也明显比上次体贴许多。打过疫苗需要留院观察半个小时,在这段时间里,这一对沐浴着爱情恩泽的小恋偶——至少在苏凌霄的眼中,他们已经成为了这种关系——始终亲亲密密地排坐在一起。尽管各自做着两不相干的事情——一个刷着平板,一个写着作业,却也融洽得挑不出半点不和谐的地方。偶尔低声说些只有彼此才能听到的悄悄话,更是叫她这个无意冒犯的旁观者都情不自禁地跟着微笑起来。
然而很快,这种融洽就被顾惟手机上的一连串震动给打破了。震动频率之高,叫他一开始还以为是有电话进来,结果打开一看,全是冯振霖的语音。一条条听下来,百分之八十都是脏字,剩下百分之二十说了一件极其简单,却又叫冯振霖暴跳如雷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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