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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在原地,明明已经在飞机上洗干净了的皮肤和伤口,错界般地又泛起那种黏腻恶心的疼痛;脚下坚实的室内地板,恍惚间扭成了千里之外的踏感;身边的人,靠近过来,说……

说……

恩人啊!

八十多了的老人,睁着两颗被厚厚白内障蒙住的眼睛,颤颤巍巍的搭着身旁人的胳膊,拦都拦不住的要给他下跪。

孩子丢了,找不着啊……儿子媳妇都垮了,老东西也已经准备死了啊!绳子都挂起了,回来了……

回来了啊!恩人……

恩人……

恩人…

绝望得咬过一回舌头的女孩子,跑过又被折了腿,腮帮子肿得说不了话,青紫色的小腿坏死了,躺在救助的运送担架上,看着他的方向拼命哭,拼命哭。

皮肤晒得黝黑的瘦小男人,不会讲普通话,拉着抱着孩子哭得直往地上坐的女人,连比划带哇啦哇啦,硬币缅元基普……非要把全身上下的钱都掏出来塞他,瘦小的身子佝到地上,眼里全是泪花。

头顶还没到他腿的小孩,把脑袋仰成横的,口齿不清的问他,妈妈说穿这样衣服的叔叔都是好人,叔叔,是你救了我吗?

说……

唉。

……唉。

你回来得太晚了啊。

他的脊柱在皮肉间,拉枪上膛那样,整个一抽,再一放。

“……不怪你。”

……

…………

不怪你。

——对。

当然……啊。

当然……不怪他。

这种事,这种……雷震这种意外,怪不了任何人。只能怪天,怪命,怪运气——我国每年意外死亡人数的单位是万,即便对单个家庭来说,这是无论如何也过不去的噩耗悲剧,但对统计大数据来说,这就是单纯的概率之一——而白发人送黑发人,更是生命几千年都抹不平的绝望。母亲为小儿子的离开而伤逝,十八流狗血都找不出再做文章的空隙。

不怪他的,再无理取闹的逻辑,也怪不到他身上去。

这是一个悲剧。

这只是一个悲剧。

……

…………

可是……

如果他当时,在捣毁巢窝的时候,没有去注意别的,没有说“那辆车有点不对劲”,没有问“这是什么”,没有发现那一车被拐卖的……那么,他们就不会有跟进的两天一夜潜伏,不会因为救助、手续、暴雨、涨水而再迟回程——他可以早至少一个星期……甚至八天,九天,十天……都有可能。

如果能早一个星期,能早十天……

他可以赶上的,对不对?

他的确没有可能阻止发生在雷震身上的那种意外,但,如果那时他能早几天入境——他的父亲一定可以联系到他——他可以赶上的,对不对?

他是有可能赶上——

他是有可能赶上、飞奔回来、见他母亲最后一面的,对不对?

甚至。

甚至——!

如果他赶上了,如果他在他母亲那样悲恸的时候赶回来了,她可能并不会死——

——对不对?

对不对?!

……

…………

可他没有。

他站在那儿,觉得整个人都是空荡荡、轻飘飘的。

那种又热又冷的感觉已经消失了,就好像是,热的血已经流干了,冷的风也不灌了。

他的脑子好像裂成了两半,一半里站着那些被拐卖的人,和她们身后的家人;一半站着他的弟弟,和他的妈妈。

他站在中间,茫然的站在中间,他不知道要怎么办。

他看见——

他看见这边,那些被拐卖的人被像一个一个沙包塞进脏兮兮臭烘烘的车里,一双又一双的眼睛绝望得连一丝光芒都无,吃喝拉撒都在车厢里,换点的时候才会被水冲洗一下……连最下等的牲畜都不如;他又看见那边,弟弟上一秒还对自己笑,叫着“大哥”,下一秒就嘴唇青白的躺在金属台上。初三之后就要垫脚才能摸他头顶的妈妈,被护工脱下她喜欢又好看的大衣和旗袍,像个人偶一样换成病号服,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喃喃地对着空气问“我的儿子在哪啊”。

他拔腿——

他拔腿想往那边跑,他还想喊——

可他动不了。

他明明还感觉不到他整个躯体的重量,但是他在往下陷。

不断的下陷,一直下陷,雨季丛林里的烂泥逐渐没过他的膝盖,他的腰,他的胸口,他的口鼻和头顶——

那一天的后来,他记得……不是太清楚了。

他没干什么事——应该是没干什么事的,就是从家里的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再回自己房间呆着——他也没表现出来有什么事,第二天的傍晚,他就出门了。

再没有之前的声音传到他耳中,再没有了。

他的肩章上多了一颗星,左胸前挂上了一枚沉甸甸的勋章,他领功,他站得笔直。

大家都知道他实至名归,他所得皆应得,功勋、荣耀、前途——他自己也知道。

……

他自己也知道。

……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多厌恶那些欲言又止、自以为避免触及前事的人。

“不怪你。”

“你也不想的。”

“唉,这种事,谁愿意呢?”

“别压在心里,难受的话可以和我说说……”

呵。

说说,说说——说什么呢?

不是每个人都需要苍白的语言安慰,不管对方是不是发自肺腑发自真心。而人类这种生物,哪怕做的是反复伤口撒盐这种行为,还总在期盼着对方正面的回应。

“嗯。”

“我知道。”

“没事,我没怪我自己。”

“我好多了。”

他好多了。

这是当然的,从那之后,过去了很久了。

很久……了啊。

“……告诉我。”

时间跳转,十天是一晃,十年也是一晃。

他拥着怀里的人,娇生的一个,活到现在受过最大的苦大概是床上的体力跟不上男人。

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嗯?什么呀?”

她困顿地这样问。

“你怪不怪我?”

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我对你不好,跟我不是你愿意的,还有很多事,学校里,别的。”

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说得乱七八糟,一点都不是[现在这个年纪]的他该说出的话。

“你自己也说你受委屈了,你也怕我。”

“你……”

“怪的呀……”

她的脸很红,明丽的胭脂色从颧骨往下晕,耳廓,颈子,都是发红的。

“怪你的呀……但是…”

她把脸往下埋,有点像赌气,又有点像撒娇。

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怪了,也可以原谅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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