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院附近有一个比较老式的小区,住户大多是老人,小区的每栋楼都只有六层,时尔租的是7幢2楼201室,隔壁202就是房东,房东是对儿老夫妻,他们的孩子出了国工作,留下的房子索性租了出去,也能贴补些家用。
开了春,深圳的天气越来越好,时尔穿了件软软的毛衣和牛仔裤,脚下踏了双软底小牛皮鞋,出了门就遇到房东阿姨推着他老伴儿散步。
“阿姨、叔叔,早啊。”她笑着和房东打招呼。
房东阿姨很是面善,回说:“小时,又去医院啊,那边的山茶花是不是开了?”
时尔停下来耐心的和她聊了会儿天,答应她如果有落花就帮她捡一朵回来,出了小区,时尔先去了路边一间很不起眼的理发店。
店里只有一个理发师,是个五十岁的男人,见到时尔了就把眼镜戴上了,熟稔的问:“又剪短啊?”
时尔嗯了一声,笑道:“剪短比较方便,还是到肩上一点。”
大概二十分钟,头发就剪好了,时尔对着镜子补了补口红,很温柔的豆沙色,显得她整个人愈发温婉,看起来就像路边新开的山茶花,大气、柔和。
从小区步行到医院,只要十五分钟,中途却需要经过三次斑马路,时尔每次走过都不自觉的捂着肚子,即使那里还看不出有起伏的样子。
医院旁那条路种了很多山茶花,已经开了有一个星期,花瓣是红色的,顶端有些发白,好看的紧,时尔这个星期每次经过这里,心情都会特别的好。
进了医院,她刚从电梯里出来就碰见护士小江,小江对她眨了瞎眼,说:“来啦,他今天心情好像不错,刚才还照了照镜子,我觉得可能是在等你。”
时尔把刚买的点心送给她,笑着说了句谢,脚步轻快的往病房走。
路子及正倚在床前看书,见她来了就把书页折了个角放在枕边,眼神软乎乎的盯着她看,几乎长在她身上一样。
时尔把书拿过来一看,是本英文原著,她看不太懂就丢了回去,低头在路子及额头上亲了一下,房间里有股安稳人心的宁静。
“你剪头发了?”路子及轻声问。
时尔惊喜于他今天主动和自己说话,按压住激动的心情,她努力表现的更加平和一点,拢了拢鬓角,笑着问他:“嗯,好看吗?”
路子及点了点头,看向时尔的眼神里是柔软的,但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
时尔坐在床边和他说话,想起什么说什么,比如山茶花开的很漂亮,她发现了一家做蛋挞很好吃的蛋糕店,雪茄又胖了一点之类。
大多时候,都是她在说,路子及很少回答,偶尔应两声“嗯”已经算是不错的反应。
三个月了,每次路子及发病的时候都是这样,时尔已经习惯着这种时候的相处模式。
医生说这是抑郁症患者的“亚木僵状态”,语言和行动都会减至最少,一天不说不句话,不挪动地方,都是病症的表现,在这种时候他的眼睛、耳朵等器官好像就会停止工作,病人会感觉自己同外界格格不入,你同他说话,他或许在听,也或许根本没听到,每次都会持续数天以上。
但也有好的时候,路子及情绪最好的那天,是时尔第一次给他看产检的彩超照片,她指着一团还没成型的小黑点,兴奋的对路子及说:你看,这是我们的孩子,像不像个小豆丁。
路子及看那个小黑团子看的入神,抬头看时尔时,眼睛像是水洗过的星星,亮的动人,他主动拉着时尔去散步,在竹林边动情的吻她,牵着她的手和她商量着什么时候给孩子起名字,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正常人,同样的为新生命的到来而欣喜着。
每次他状态好的时候,就是时尔最最开心的时候,她喜欢他吻自己,喜欢他同自己说话,无论什么都好。
两点钟的时候,太阳特别好,时尔眼睛发光的问路子及要不要出去散散步,他沉默了一会儿,好像是舍不得叫时尔失望,还是点了点头。
医院的绿化做的特别好,有小桥流水,也有凉亭花廊,早春的花已开了,翠绿的叶并各色的花,有种生机勃勃的美丽。
时尔牵着路子及坐在绿地的长椅上,往他耳朵里塞了个耳机,另一只塞到自己耳朵里,音乐舒缓,天气温和,空气清香,她耐心十足的和他说话,过了一会儿就发现他眉眼都耷拉着。
“困了?”时尔问他。
路子及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时尔哄着他把脑袋往自己肩上靠,说:“靠着我睡一下,只能睡一小会儿,不然晚上该睡不着了。”
路子及闭了眼,喃喃的说:“没关系,晚上你也在”
时尔的瞳孔猛地颤了一下,她抿着唇咬牙把眼泪憋回去,侧脸看着路子及的睡颜,指腹沿着他的下颌线一点点描摹着。
她从没有在晚上来过医院,路子及看见的那个人,是他为自己创造出来的假象
三个月,八十六天,两千零六四十个小时。
足够改变时尔的生活。
第一眼看见时尔的时候,路子及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医生告诉她,路子及的幻视情况很严重,刚开始的时候,他还能分清那是虚幻的,是他想象出来的“时尔”,可到了后来,他开始愿意去相信那才是真实的世界。
没有时尔的真实世界,变成了他的噩梦。
那个他想象出来的时尔一出现,他尚有喘息的余地。
割腕那天,“时尔”问他,想不想和她永远在一起,他点头后,她递给他一把折叠刀,后来医生看监控视频,是他自己拿出藏好的刀具,眼都没眨,狠狠地割开自己的手腕,鲜血拼命的往外涌的时候,他解脱般的笑了笑。
时尔没敢看监控视频,她问医生:“所以第一次见面那天,他根本不知道我是真实的我吗?”
医生说:“在他的世界里,你一直都存在,所以当你出现,他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决定搬到这边一个人住的时候,皮熠安急赤白脸的不同意,时尔怀着孕,她的意思是让时尔住到她家,她可以近身照顾。
时尔无奈笑道:“这还只是个受精卵,没事的。”
皮熠安严肃极了:“前三个月最危险,你一个人住我肯定是不放心的。”
说着,她又不满的嘟囔了一句:“路子及这个王八蛋,偏偏这个时候让你怀孕。”
时尔老脸一红,护起短来:“就那一晚,我们都没想到会怀,不过这样也好,我觉得他来的正是时候。”
“怎么就正是时候?”
“我做错过很多事情,伤害自己,也伤害了别人,现在想想那几年过的都跟梦似的,我有时候有快记不清楚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了。皮皮。我现在想和他重新开始,和肚子的小豆丁一起,我们三个就是一个完整的家,等他好了,我们就在你家附近买个房子,等你将来有了宝宝,小豆丁就有了伴儿,孩子们在一起玩儿,我们也可以在一起,多好啊。”
皮熠安想了想那画面,叹了口气,心里竟然也觉得格外向往,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也算不辜负时尔这几年遭的罪。
后来找到时尔现在住的这个小区,因为房东的关系,皮熠安勉强同意了下来,但还是每隔一天就往时尔这里跑,给她带些她爱吃的,陪她去做产检。
时尔在小区住下后,每天的生活都很规律,早上八点左右起床,吃完早餐后踱步去医院,陪路子及一待就是一整天,晚上六点钟自己一个人走回去,偶尔还能在小区花园里看老太太们跳一会广场舞。
啊,对了,还有白嘉宴,他在时尔怀孕两个月的时候被送去日本治疗,常常寄明信片给时尔,明信片上大多是日本的风景,也曾有过寿司和歌舞伎,背面的字写得不多,最后总会写上“安好”。
总之,时尔的生活状态非常的悠闲、平静,唯一的愤懑和不满,都留给了时睿和姚莉枝,她一直激烈的拒绝他们来看路子及,对这件事没有一丝一毫商量的余地,所有人都拿她没办法。
有一次皮熠安来陪她过周末时曾经聊起过这件事,时尔沉默良久,同皮熠安说,与其说是责怪姚莉枝,她其实是在责怪自己。
只是事情到这种地步,路子及现下是这种情况,对也好,错也罢,她对时睿和姚莉枝,对那个所谓的家,再也没有一点留恋
路子及这一次的“亚木僵状态”只持续了四天,和往常一样,“清醒”后的他对那几天的事情记得并不清楚,早上时尔来的时候他心情显然很好,亲了亲时尔后说头发太长了,想剪短。
时尔用指腹把他唇上沾上的她的口红抹掉,开玩笑似的提议说:“要不然我帮你剪?”
路子及竟然也同意了,他不愿意见生人,更不想进入外边那个嘈杂的世界。
第二天再来的时候,时尔从常去的理发店里借了把剪刀,用浴巾围着路子及的脖子围上一圈,阳光下他傻乎乎坐着等着被剪头发的样子也别可爱,时尔没忍住捧着他的脸吻他,还给他拍了张照。
路子及有些不好意思,耳根都红了一小片,想站起来又不太敢,手足无措的看着时尔。
时尔笑的眼都快不见了,温柔的捏了捏他的耳朵,开始认真的给他剪头发。
她一点点的剪着,笑嘻嘻的和路子及说话,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她眼睛亮着,和他说:“要不然,我肚子里这个,小名儿就叫小斑马吧。”
路子及的满脸都写着你说什么都好,只是顺嘴问了句原因。
“我每天来找你,都要过三条斑马路,有几条斑马线都数清楚了,恰好他爸爸也姓路啊,我觉得很好,你喜欢吗?”
路子及轻声回:“喜欢。”
聊着聊着,又扯到那个最老套的话题,时尔目光灼灼的问路子及是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路子及看着她,突然说:“你昨晚问过我这个问题了。”
时尔手上的动作瞬间顿住,她把剪刀放在桌上,蹲在路子及面前握住他的手,哀切的说:“路子及,你看清楚,这个才是我。”
路子及仿佛没听懂她在说什么,反握住时尔的手,笑的温温柔柔,看起来正常的不得了,可说出的话却让人汗毛直立,“我知道啊,这个是你,那个也是你。”
时尔突然就有些受不住了,她站了起来,红着眼喊道:“她不是,她不是我!她是假的,是你想象出来的,你看看我,我回来了,我肚子里还有我们的宝宝,我们都在等着你啊。”
路子及被她大幅的动作影响到,整个人的状态迅速就变了,他几乎是带着厌恶的眼光看着时尔,咬牙切齿的说:“你撒谎,你是假的,她告诉我你会骗我,是你骗我!”
时尔的眼泪瞬间就流了出来,她猛地上前握住路子及的手腕往自己的小腹出贴,边哭边说:“你摸一摸,他在慢慢长大啊,我才是时尔。”
路子及情绪大变,狰狞的表情让他的容貌似乎都发生了变化,他不受控的猛地推开时尔,眼神游移不定,突然间把自己缩在墙角,身体小幅度的颤抖着。
时尔被他推的往后跌靠在床上,手一直下意识的捂在肚子上,其实她跌的并不重,但是心理压力太大,总觉得肚子有些疼,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去找护士,好在他们之间闹出来动静有些大,医生护士闻声而至。
小江扶着她往外走,病房门关上前,时尔看到的是路子及通红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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