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因为你,阿洄。”
这次他清晰地听到她叹气,她躺在浴缸里,神色疲惫,抓着浴缸壁的指节微微泛白。
“和你无关,你去睡吧。”
他没有动作,两人静静地泡在由温热逐渐回归冰冷的水里。浴缸里,他们近到没有距离可言。
半晌,他又叫她,语气极为坚定:
“溯之,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她的手抚上他的脸——那张永远定格在十五六岁的少年人的脸,青涩、懵懂、战战兢兢。
秦溯之笑了笑,聊胜于无的照明掩盖住了她笑容中更多的细节。
她说:
“我知道。”
一个谎言要用无数个谎言去圆。
真正成为了秦溯之“最得意的助手”后,阿洄深刻地体会到了这其中的含义。
但他并不后悔,他早清楚一切都有代价。如果要成为她“最得意的助手”,就必须要付出这样的代价。阿洄并不后悔,他甚至从中品出了别样的甜蜜。
对于旁人,那些是谎言,对于秦溯之和他,那是独属于他们的秘密。这些“秘密”犹如红线,将她与他缠绕得愈发紧密,不可分离。
“销毁掉。”
秦溯之偏过头,对身旁的阿洄平静地道:
“她的头发不是纯黑色,我不喜欢,销毁掉。”
他熟稔地按下控制面板上的红色按钮,随手在实验记录上记下——“发育不良,已销毁”。
随即,不必秦溯之再多吩咐,阿洄已经自动为培养舱中换上了这个月的第七枚胚胎。
她查看着这枚新胚胎的数据,又调出冷冻的其他胚胎的数据相互对比,阿洄贪婪地注视着她的侧脸,他总觉得她只有在这时候是全神贯注的。
忽地,她陡然发问:
“他们问了你什么?”
阿洄的身体一僵,“溯之,你是说上面吗?”
她的视线仍然锁定着那些复杂的数据,继续问他:
“我一直在销毁胚胎,他们一点也不奇怪吗?”
“是……”阿洄低下头,很快他意识到这个举动的不妥,抬起头,直视秦溯之,“他们的确问了我一些问题。”
“但是人类孤雌生殖本就是难度极高的研究,况且你向来追求完美,没人能不支持这种精益求精。
“溯之,这很正常,不是吗?”
她看了看头顶那片黑色的六边形,上前一步,拉住他的手。他分不出她的手是冷是热,只听得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一声强过一声。
“我要一个最完美的、没有瑕疵的果子。”
他听到她带着一种天生的倨傲道:
“她必须是一个黑发黑眼的女孩,必须符合我的一切设想。”
阿洄在一次次的胚胎销毁中,得知了那份设想的粗略轮廓。她不仅对孩子的样貌做出了细致到可怖的要求,甚至还规划了她的性格、爱好和未来。
想要达到秦溯之的“最满意”,听着简直是天方夜谭。
尽管他早在自己从未更新过的外观上领会到了秦溯之对自己认可的“完美”的执着追求,仍是不免被她对那个未出世孩子的设想所骇——阿洄甚至非常敏锐地感觉到,秦溯之的这些设想并不是今日才出现的。那些有关样貌的详尽描述,有许多句出自他念给她的睡前故事。
他想起来他把小小的她揽在怀中,摇晃着她,轻声唱着童谣,说着故事的时候,阿洄从没有意识到,她早在那一刻就已经开始构思她“最完美的、没有瑕疵的果子”。
她早已在脑海里把这个不存在的孩子塑就了无数次,像是捏造泥偶一样,不断揣摩、更改着外观,反复雕琢着每一处微小的细节……
“你会得到她的。”阿洄轻声道。
然而他的心中却因自己说出的这一句立时涌入莫名的情绪——他们告诉他,他是按照她的喜好所打造的。她也曾花费如此大的心力,耗费如此多的物力来造就他吗?
阿洄心中清楚那答案,虽然她的确智慧过人,彼时却仍是年幼得过分……他们不可能允许,她也不可能胜任。
更何况如果她真的曾付出同样的心力、物力,他又怎么会和其他的冷冻人一同植入芯片,一同被唤醒。她绝不会愿意将自己的造物的任何一个程序假手于人。
恐怕,阿洄只有这副被她禁止更改的外观是真正由她所创的。
他不是她的造物,他只是一份送给她的礼物,一份将要过时的礼物。
阿洄安静地注视着蛋形培养舱,口腔内侧的软肉被他咬得鲜血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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