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一座小城里。5月的时候,德国投降了;我的母亲那时候怀孕四个月, 她终日忧心忡忡, 她对一切事情都感到焦虑:担心地窖里储藏的土豆会发芽,担心歹徒会闯入家中抢劫,担心空袭,担心丢掉她的工作,担心我父亲会突然患病,担心会被半夜从床上拖起来送进集中营。就这样, 她带着这些忧虑过了半年, 我出生了。我继承了她对一切事情的忧心, 从我童年开始,我就在渴望强大的庇护所, 这个庇护所远比父亲、母亲或者我家的房屋更坚不可摧, 且能够容纳一切。
我以为这个庇护所是艺术, 是舞蹈,后来我又认为它是家庭,是爱情, 是宗教。直到最后,我看着桃乐丝·恩格尔的眼睛时, 我忽然明白, 原来这座庇护所, 就是我自己在不断寻找着的道路。
正如我所意识到的,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她不是桃乐丝·恩格尔。
那是一个普通的早晨,她上课迟到了。在经过练舞室的时候,她停下脚步,隔着门上的玻璃向里面张望。我正在练舞室里准备上课,突然,我转过了头,和她对视。
那张脸蛋,仍然是钢琴系的学生桃乐丝,但是眼睛——准确地说,是眼神——深沉得像是蕴含着深夜,又带着令人无法隐藏的光彩。使我得出一个荒唐的结论,她并非桃乐丝。
但是直到好几天之后,我才问她,你不是桃乐丝·恩格尔,对不对?
我们在练舞室的木地板上跳舞,她的身体僵硬,但是她仍然随着我的动作,笨拙地迈步或是抬手,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像是一个普通女孩。我知道,她不是桃乐丝,她是一个不知从哪里而来的恶灵。
她看着我,用她明亮的眼睛,脸上带着捉摸不定的笑容,她回答我,如果她不是桃乐丝,我会怎么做呢?
……我会怎么做?我应该怎么做?
我喜爱她的琴声,我喜欢她试图从演奏的曲目中所要传达出的东西。无论是她在弹奏肖邦、莫扎特、普罗科菲耶夫,或者是我所没有听过的小调时,我都能感受到她的意图。我对她强调“弹奏你自己”,她的确也弹奏了更多轻佻、离经叛道的东西,但是我想,她始终没有领略其中真正的含义。
她无法弹奏她自己,并非因为她不了解自己或是演奏技术欠缺,而是因为她的世界太过广博,包罗万象,以至于任何一个闯入其中的人都会眼花缭乱,乃至无所适从,那是一个我从未接触过的世界。
我从她的琴声中,听到了她的灵魂。
一个苦痛,却又永远不会沉沦的灵魂——时而成熟得惊人,时而幼稚得可笑;她像是来自于异国他乡,又像是只会出现在我的梦中,对我呢喃。我无法不被她吸引。
这个莫名其妙就成为了桃乐丝,成为我的学生的女孩到底是谁?她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但事实上,那时我对艺术方面的事情并不是很上心,就算是对于探寻桃乐丝,也没有非常热忱。献祭、唤醒沉睡中的女神、地下迷宫中神秘出现的恶魔使者等种种事情我焦头烂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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