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萧兮(五)(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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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出大殿,汗珠子已经冒出来,顺着涂满白粉的面颊往下淌。陆照月以手作扇,朝自己挥了挥。她瞧着笔直跪着的陆重霜,唇齿间发出急促低微的“切”声,不急不缓地走到她面前。

“母皇方才说我天性宽厚,易被小人算计,”她咧嘴笑着,俯身对陆重霜说,“妹妹觉得母皇讲得可对?”

陆重霜懒得作声。

“我觉得母皇说的对,我天性仁厚,不像某人行事鬼祟。”见她沉默,陆照月自顾自说起来,“可这样的我,最怕遇上那种稍微有点能耐、有点手腕,就觉得自己能当凤凰的小人……不过也没关系,毕竟我是母皇的嫡女,是大楚的太女,也是大楚未来的女帝……”

“凭你?”陆重霜轻飘飘吐出这两个字,心中满是蔑视。

她想:你生作太女,却从不励精图治,反倒被身边宵小捧得飘飘然,写出几句酸词便自比李仙人,自诩独步天下,能作千古一帝。

陆照月瞪眼,冷不防挥手扇了她一巴掌。

“大胆!”

太女自小娇生惯养,力道不足,陆重霜仰仗一身武功,只觉头脑兀得一震,头跟着稍稍一偏,硬抗下来。

这一巴掌将在场的所有人都吓傻,殿外的侍卫、内监,扑通一身跪下,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出。

陆重霜几乎本能地耸起背脊,恰如被惹怒的母豹,欲一个反扑将对面人按在爪下,咬断咽喉。

“你敢起来?起来就是抗旨不尊!还是晋王想反?”她这一声仿若乌鸦夜啼,将陆重霜压下。“你不过臣,而本太女是未来的君!待到天下易主,莫说一个巴掌,就算本太女活剐了你,你都得感恩戴德。”

“太女殿下好大的口气……”陆重霜强忍怒火,牙关紧锁,说出来的话低柔地好似一阵阴风。“就不怕有人这话传给陛下?”

“告密?我会怕告密?”陆照月直起身,环顾一周,咯咯直笑,“本太女顾念霜妹妹,特意来问问妹妹疼不疼,要不要让我这个作阿姐的去求情,谁曾想晋王性子卑劣,拒不接受姐姐的好意,反倒出言讽刺,着实令我伤心啊……诸位都看见了?可有异议?”

跪在这儿的人,不用眼睛都能看出人的神色,听太女这般问,纷纷叩首道:“太女宅心仁厚。”

陆照月将目光转回,她直起身,眼珠子低低地瞧她,嘲笑道:“陆重霜,别以为娶了夏文宣你就是个人物,这长安城、这大明宫,还是我说了算。”

这事传入尚书令府邸,不过花了两个时辰。

因今日不朝,夏鸢本是在书房练字。她忽而在宫内收买的宦官托人来传消息,将宫内之事大致说了遍。

得知此事,夏鸢百感交集。

她搁笔,同一旁服侍的心腹感慨:“那封瑞兰江的奏疏怕是压根没传到陛下手中,转而被于雁璃劫走了吧,可怜我大楚百姓,数万生民死得不明不白……不过说回来,晋王还是年轻,免不了有沉不住气的时候,圣上让她跪,她跪不就好了。陛下气顺,事情还有转机,她这般顶撞,事情无论如何也说不清了。”

“夫人说的是,”管事附和。

“派个人借送荔枝浆玛瑙盏的由头进宫盯着,看看这事怎么了结。”夏鸢长吁一口气,执笔接着往下临帖。

她的人进宫,遥遥望了跪在殿外的晋王一眼,继而垂首趋步而去。

归来,夏鸢第一句便是问:“晋王还跪着吗?”

女婢答:“跪着。”

几刻钟过去,夏鸢搁笔,再遣人去,归来依旧是问:“晋王还跪着吗?”

底下答:“跪着。”

忽而裙裾摇曳过行廊,步履匆匆的美婢娇笑打闹的声响隐隐传来,纷纷喊着:“快跑,快跑,下雨了。”

夏鸢踱步到门边,只见暴雨如注,仿若天地改色,山河为之倾倒。

这日子闷得久了,是要好好落一场雨。

默然许久,夏鸢吩咐管事:“再去看一眼,她还跪着吗。”

底下的人去了又回,在门外脱去湿透的蓑衣交由婢女,进屋行礼,低声答:“晋王依旧跪着。”

听着呼啸而过的雨声,夏鸢沉默许久,幽幽道:“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雨轰然而落。

陆重霜跪在殿外,瞧着屋内悠悠点燃的烛火,烛光绵延,仿若一朵逐渐盛开的金灿灿的莲花。

她赭红色的绸袍湿透了,远望,如同浑身都在渗血。

陆重霜忽然忆起极久远的以前,兴许是六岁那年的除夕晚宴,自己也这样杵在殿外,瞧见过这样的火光。

彼时女帝即位不久,唯有陆照月、陆怜清、陆重霜叁位女儿,陆怜清被九霄公子带去了,如月帝君带的是陆照月。与泠公子同住的陆重霜似是被不经意地遗漏,没人前来告诉她你也是嫡亲的女儿,是要去宴会接受朝拜的。

所以陆重霜偷偷去了,冒着冬日寒彻骨髓的细雨,她奔向那朵璀璨的金莲花。

女帝见到她时,如见到脏东西般,恶狠狠甩手,命婢女将她送回泠公子处。

当被撵出门,重霜隐约听见女帝尖细的嗓音ρǒ1八sんù.c哦м“她与照月一个是天上的月亮,一个是地上的薄霜,不可相提并论。”

如今又落入这般狼狈不堪的地步,陆重霜说不上有多愤怒。

大抵是……不值当。

不过是一个沉湎丹药的蠢货和一条白蛆,为这发怒,多不值。

背后传来一阵马蹄,随着一声嘹亮的嘶鸣,车辇止在她身后。

未等陆重霜去猜来人是谁,一双马靴停在身侧,接着是一柄桐油伞,稳稳遮在她的头顶。

陆重霜扬起脸,积攒的雨水像眼泪一样落泪下来,带着融化殆尽的胭脂,又像莹白的面皮流着血。

竟然是顾鸿云。

“你怎么来了,”陆重霜问。

“给女帝请安。”

“不问我为何跪在这儿。”

顾鸿云瞥她一眼,依旧笔直地举着伞,和她跪着的腰杆一样直,“究竟有多少人在盯这里,您会不知道?”

“的确。”陆重霜望向顾鸿云,淡淡道,“顾公子,你我是仇人,何必举着伞在这儿惺惺作态,进去给女帝请安吧。”

顾鸿云亦是淡淡地回:“晋王殿下,我听闻,壮士当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而还。若不能,亦可亡于械斗,亡于党争,亡于正衣冠,唯独不能死于小人谗言。”

他的语态轻缓,近乎要被铺天盖地的暴雨冲散。“你与我并非仇敌,而是死敌。你驻守的那两年,我曾与你交战二十叁回,十九败四胜,族人死伤无数。因此,我来长安前,曾对万能的腾格里发誓,必以你的鲜血告慰我族无数战死的英灵。如今为你撑伞,只为告诉你,这样的你,若死于谗夫之口,我心有不甘。”

(亡于正衣冠是造词,为排比有气势,指子路因“君子虽死而冠不免”的教导,在重结缨带时,被敌人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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