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官眉眼低垂,眼珠子偷摸着稍朝上一瞥,见圣人脸色不善,又顾及葶花主官不在宫内,便恭敬地行了个礼,预备派手下人传令去帝君寝殿。
正巧这当儿,门外女官来报,道是有官员请见。
话音方落,只听帷幔后遥遥传来一声洪亮的女音:“恭请圣安——”
陆重霜本阴着脸,一听有臣子叩见,旋即偏过脸,眼未瞧清楚来人是谁,嘴头先一派亲和地应:“圣躬安。”
待到定神一看,原是沉念安来了。
她上前款款行礼,立于原处,头稍低,一言不发。
陆重霜面上浮着笑,温声道:“爱卿急匆匆来寻朕,所谓何事啊?”
先前沉念安上书,劝陆重霜外派吴王陆怜清,留于宰相。她是为朝堂安稳着想,而夏鸢保吴王、除于雁璃是替家族着想,陆重霜则是为尚不稳固的皇位。几人各怀心思,碰巧陆重霜一为铲除先太女党羽,二为充盈国库,叁则碍于儿媳身份,需还夏家情面,故而顺了夏鸢最大的心愿去抄于家。γáоɡūоsⓗū.cом(yaoguoshu.com)
沉念安看在眼里,没半句多余的话,稳稳当当将事情办妥,陆重霜很是满意,待她自然也多加礼遇。
沉念安道:“臣此番斗胆前来叨扰陛下,全为突厥请婚一事。”
突厥请婚的事,两派各持己见,吵了几天都没结果。如今两个烫手山芋全塞在鸿胪寺,时间一长,搞得李柚也掺和进来吵自己的难处。此事沉念安一直没插手,眼下冷不然跑来提,陆重霜是眼皮一跳。
没好事。
“无非是结与不结,沉宰相有话直说。”陆重霜道。
“回圣上,依臣愚见,这亲还是要结,不过可以结小一点的。”沉念安说。“突厥结亲求得是边关的几年和平,大楚也求这个,只是她们要的名分太高,圣人尚无女嗣,夏宰相多少会忧心。陛下倒不如拿粮食换名分,给个宝林的位置,凭李柚连哄带骗的手腕,鸿胪寺那边能磋商出来。这样一来,大楚保了面子,夏宰相稳了位置,您也免去烦心。”
“按你的意思,夏鸢是怕我大楚长女非她夏家子嗣?有意思、真有意思,谋划到朕的肚皮上,这不得治个杀头的罪。”陆重霜轻笑着连连问,眼睛直盯着沉念安。“沉宰相这么说话,不怕朕转头告诉夏宰相,让她日后给你小鞋穿?”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夏宰相的忧心不无道理,还望陛下明鉴。”沉念安双手一压裙摆,埋头跪了下去。“满朝文武,虽各有高见,却都是陛下的人。”
“朕的人?朕的人可不敢同朕搞这些弯弯绕绕。”陆重霜晃神间想到夏文宣,不禁面有愠色。“是宫里有人,生怕走错一步,坏了自己的富贵,还是真心实意为大楚江山?沉宰相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多少在同朕打太极。”
沉念安头贴地,上身跪得更低,声音一丝不抖地答:“臣不敢。”
“敢不敢不是你一人说了算,”陆重霜叹了口气,“你这是各退一步的法子。你想得到,我想得到,来我面前吵的人自然也想得到。大家都是聪明过头的人,我肯退,她们肯吗。”
“陛下要是为难,臣倒是有一人可以引荐。”沉念安直起身子,抬起头,回望陆重霜。她的眼神总透着一股洞察世事的平静与疲倦。“前任冀州刺史陈蒲若,陛下召见过的,性子极其刚直,家底又厚,不怕仇家。”
陆重霜猜沉念安是想托手下人唱黑脸,使劲闹一闹,吵着拆屋顶才能谈开窗,因而垂眸稍一思索,淡淡道:“你提的人,你要负责任的。”
“是,”沉念安叩首,扶着地缓缓站起。
“下回有意见早点来说,白白浪费这么多天。”陆重霜说着,摆摆手,暗示沉念安可以退下了。
沉念安不动,一反常态地开口:“圣人,沙场讲求战机不可误,但在官场,讲究的就是这个浪费。熬着,谁都不满意,可不熬,大家只会更不满意。不满意了就要闹,一闹就没人做事。科举才选几个人?这些人又要熬多少年才能拎出来用?所以大家还是耗着吧,磨到累了,自然就松口了。”
“你话里有话。”陆重霜重新将目光放回到沉念安身上。“说吧,朕不治你的罪。”
“夏宰相那儿,臣还是想劝您退几步。”沉念安抬起头,也看向陆重霜。“她是您的婆婆,何况,朝堂不能再失去一个宰相了。”
“沉念安,难道大楚就独她一人是贤臣?满朝文武,我找不出第二个宰相了?”陆重霜艴然道。
“不敢谈贤臣,堂前堂后,大家都是无可奈何之人。”沉念安平静地说。
陆重霜心弦微颤,抿了抿唇,不言。
她的目光慢慢徘徊在对面人的脸庞,一张四十余岁的妇人脸,眼角带着几条细纹,双唇紧闭时嘴角自然下垂。她不似夏鸢,总爱言笑晏晏地发难,沉念安天性善于调和,却常木着脸,不过多显露自己的神态。
“陛下,再好的策论,也不能乱了朝廷。”沉念安继续说。
陆重霜沉默良久,继而抬了抬手,道:“来人,给沉宰相搬张矮凳。”
沉念安一听,便明白女帝是松了口。她恭敬地朝她行礼谢恩,双手接过女官送来的矮凳,走上前,坐到陆重霜身侧。
“你我谈到这份上,朕不妨同你说些体己话。”陆重霜开口。
“陛下请讲。”
“突厥求亲这事儿,你们一个个口吐莲花,不结亲的满口礼义廉耻,结亲的亦是仁义道德。这些天吵也吵了,争也争了,眼下你又来给我磕头,说大家可以各退一步……折中的法子满朝文武谁想不到?人人皆知,人人不言,如是而已。”陆重霜说。“你们若能真的一心为大楚的江山社稷,我又何苦日日以酷刑相逼。”
“这很难啊,陛下,这很难。”沉念安两手交叉紧握,轻声感慨。“臣今年四十又叁,为官十余年,从地方干到皇城,着实见过许多荒唐事,也干过不少荒唐事。可说得再明白又能如何,无人执行的方案就是废纸一张,点头的、能用的,往往是中下策……所以说当官难,是难在这儿。”
“呵,听来倒像是朕无能,”陆重霜轻笑,语调霎时间和软许多。
“是人心叵测,”沉念安宽慰,“圣人不必苛责自己。”
“罢了罢了,都委屈。”陆重霜笑着摇摇头,同沉念安道,“没别的事就回去歇着吧,明日还有得忙。”
末了,她又忆起什么似的,冷不然补充:“沉宰相,你方才有些话,得有人背后提点过你,你才会说。”
沉念安没有否认,稳稳地行了个礼,转身离开。
待人退去,陆重霜唤来女官。
“不必派人去文宣那儿了,禁足禁到帝君的头上,简直让人笑话。”她偏过脸朝女官下令,紧跟着又是一声长叹。“沉宰相说得对,都无可奈何。”
女官听闻,当即依着葶花送回的纸笺所言,与她说:“圣上,适才帝君殿内来人,说帝君想请父亲入宫,您看这——”
“随他去,”陆重霜眼帘低垂,拨弄着自己的手指,右手的拇指卡在左手食指的指甲边沿,一下又一下地不规律地刮着,“他爱如何如何……我才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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