镰刀在地上划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常年在地里劳作使得姜粟的脊背微微弯曲,就像此时手中的镰刀。她年纪大了,年轻时总有着用不完的活力,能扛着刀、举着钺到处跑,现在更习惯拖着刀慢慢走。
方才她的说辞不仅是推脱,也是真话,这一天下来,她确实感到了生理和心理上的双重疲惫。
算一算,她也有叁十多了,虽然现在身体还算康健,没什么大毛病,可也不知还能活几年。生命进入倒计时,她却还有那么多烦恼要操心,大到部族的未来,小到田间的麦子,而最让她放心不下的,还是自己的女儿。
女女不小了,别的女人到这个年纪都陆续开始生孩子,孩子是天神的恩赐,可她的肚子却一直没有动静……想起当年那个诅咒,姜粟眼神一暗。
姜粟希望在她有生之年能看到女女生一个孩子,不,准确地说,她是希望能看到女女养一个孩子。
这不是出于增加部落生产力的考虑,而是她希望女女能够体验和一个新生命一起成长的过程。ⅰⓏhanshu.com(izhanshu.com)
新的生命能给人带来希望,而她总是太死气沉沉了。
她的这个小女儿,好像没有什么特别开心的时候,也很少对自己这个母亲表达出依恋,完全符合巫的身份与要求——沉稳、独立、神秘,换句话说,压抑、孤僻、怪异。姜粟已经记不清,这是在她成为巫之前就如此,还是成为巫之后才如此。
不过最近她似乎找到了乐子,看着比平时充实一些。姜粟对这个女儿一直抱有歉意,但也因平时太忙而对她总有疏漏,难以补偿往事,故而女女说喜欢,她就把那个来路不明的少年交给了她,随便她玩,她没有作出任何干涉。
不是新生命,却也是新人。虽然不是姜人,也不是小孩,但至少是新鲜的。
可这是在不妨碍部落的前提下。
姜粟没有想到那个奴隶会在这里,不过转念一想,此处虽是她的居所,却也是历任族长的居所,兼任了部落一切大小事务的商议和财产存放的功能,奴隶自然属于一种财产,和粮食、器物一同存于此处,倒也在情理之中。
姜粟没有犹疑,用刀掀起布帘,进入了隔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侧躺在地上的少年,他面色苍白,紧紧闭着双眼,似乎已经晕过去了。
姜粟沉默了一会儿,没有立刻离去,而是蹲下了身,用镰刀比划着他的头颅。
这个少年非常可疑,即使他并非自愿来此,即使他不一定清醒,他仍有可能误打误撞听到了她们的对话。
其实那番话对于知情者来说没什么特别的,无非是又一次老生常谈,扈阳之祸早在事发后便被翻来覆去地讨论了上百遍,至于女女的经历,更是许多老一辈人中心照不宣的秘密,女女本人也不可能毫不知情。
可姜粟仍不愿女女得知今日的这番谈话,除了不想加深她与族老之间的矛盾,维持部落的平衡与稳定,更是不想让她与部落疏离。
与族老们不同,姜粟从不担心扈阳之祸会在姜重演,只担心姜留不住她。
想到此处,姜粟又觉得头嗡嗡地疼,似乎还听到了哒哒的脚步声。
这不是她的错觉,那片脚步声很快来到她身后,然后有人喊了她一声:“阿母!”
姜粟转过头,正好对上阿夏羞愧的视线,他低着头立在女女身后:“阿夏无能,阻拦不住……”
“无妨。”姜粟站起身,刀锋依然对着王瑾瑜,“这么晚了,你们怎么过来了?”
“阿母,晚间是我让阿夏把奴奴关起来的,只是没想到他把奴奴送到您这了,我这不是怕打扰您休息嘛,特意来把他带回去……”
在来之前,女女已经摘掉了头冠,似乎丝毫没有感受到气氛的沉凝,还用上了撒娇的语气。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其实今日她已经十分疲倦,原本不想管王瑾瑜的死活,谁叫他晚上那样忤逆她,想起就来气,但无论如何都睡不着,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她睡不着,也不想让别人睡着,就过来看看他,只当是为了她的衣裳。
是的,女女还惦记着他那些古怪又新奇的衣裳,如果她知道他从哪里来,就能知道去哪里能再做一套属于她自己的衣裳。
只是没想到他竟然惹怒了阿母,让阿母这样好脾气的人都对他举起了镰刀。
“你来得不巧,我正要杀了他。”
女女假装没看到地上那人疯狂颤抖的眼睫毛,问道:“阿母,这是怎么回事?他做了什么?”
姜粟轻描淡写道:“倒也没做什么,就是有可能听了一些不该听的话。”
“哦……”女女谨慎地打量着她的神色,姜粟微微皱着眉头,似乎有些烦恼,看来王瑾瑜真的惹怒了她,这让女女忍不住有些犹豫,她要不要救他呢?
为了救他,她要忤逆阿母吗?
当然,她不是没有忤逆过,也不是不敢忤逆,只是——他值得吗?
姜粟却没有给她纠结的时间,直接举起了镰刀,似乎确实是累了,想要速战速决,杀完人早点睡觉。
镰刀是用来割草的,那个弧度,也正好能卡进脖颈,轻松地割下一个人头。
那一瞬间,女女感到了些许的茫然,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难道她真要看着阿母就这样杀了他吗?要看着他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吗?
……再等一等,至少等她想清楚再说。
“等……”镰刀落下的瞬间,女女刚张口发出第一个音,地上那人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了个滚,滚出了镰刀的攻击范围,成功避免了血溅当场,灵活得像一尾滑不溜秋的鱼。
在场的另外叁人都沉默了。事实很明显,他方才在装晕。
这下女女都不知道怎么为他辩解了。
装不下去了,少年颤颤巍巍地睁开眼,与那叁人对上了视线。他们体面地站着,而他狼狈地趴着。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女女的身上,然后在阿夏赤裸胸膛上的牙印处停留了几息,似乎是愣了一下,最后看向姜粟。
“你听见了。”姜粟说,用的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句。
姜粟缓缓蹲下身,仍然是俯视的、轻蔑的,似乎对他的反复无常很是不解:“异族人,如果没有听见,为什么要装晕呢?既然装晕了,为什么不装到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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