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他真正爆发的是雷狮企图解开他衣服的动作。手指解开系带,衣襟松松半敞,隐约露出缠在胸前的白色布条来。纵然知道雷狮看不见,他还是如遭雷击。
他不知哪来的力气,分开跪在雷狮两侧的双腿用力缠绞,用类似于草原摔跤的动作绞得雷狮上半身失去平衡,向后倒在了床榻上。
饶是如此,雷狮紧箍在他腰间的手也未曾放松分毫。帕洛斯试图借此逃离计划失败,狼狈地趴倒在雷狮怀里。那本就不甚合身的侍从衣服也因为过于剧烈的动作,从肩头滑落,胸前层叠缠绕的布条一览无余。
帕洛斯慌张到了极点,手忙脚乱地想从雷狮身上爬起来,却被雷狮一把按住了脑袋。宽大的掌心贴在额头上,触到满手湿腻。雷狮动作一顿,掌心放到鼻下轻嗅,本就不郁的脸色更为阴沉:“为什么流血了?”
帕洛斯根本没注意他在说什么,察觉到箍在腰间的手稍微松了力道后,便迅速抬起脚,以兔子蹬鹰的气势在雷狮小腹上狠狠踹了一脚。
树枝上的帕洛斯身体一抖,抓住树枝的力道没有控制好,咔嚓一声,树枝断裂。
他半个身体已经悬在窗台外,维持平衡的树枝被扯断,他霎时失去重心,向楼下摔去。
身后的人也没料到如此情况,搭在脚腕上的手匆忙使力,可已经来不及了,修剪圆润的指甲只来得及在温热的脚踝上划出三道鲜红的印子,帕洛斯便整个人从窗台往楼下栽去。
他摔进了楼下的草堆里。
夏日茂密生长的沿阶草起了极大的缓冲作用,让帕洛斯不至于摔得头破血流。然则福祸相倚,沿阶草下为了美观移来的山石,也让他的右腿遭到了重击。
他脸色苍白,捂着右腿蜷在草丛中呻吟。
即使他不懂医术,也能摸出掌下腿骨的位置不正常,骨头突兀地杵在外面,整条腿都涨涨地疼。
楼上梧桐树传来哗啦啦的声音,一个人影从旁边的梧桐树上跳了下来。
他原本以为是雷狮,等人影走近了,才发现是个看上去比雷狮小几岁的少年。
少年走到他面前半跪下,伸手撩开他的裤摆,摸上了他的右腿。少年体温很低,冰凉的手指沿着腿骨一寸寸摸上去,带来沁人的凉意。帕洛斯连呻吟都忘了,警惕地盯着身前的少年——这么短的时间,他还不至于忘记刚才窗台上,突然搭上他脚踝的手。
“关节脱位,骨头没断。”
少年没有看他,掩在兜帽下的眉眼低垂,神情冷淡。他按住帕洛斯的膝盖,另一只手轻搭在小腿肚上。也不知他如何动作,脱出的腿骨处传来咔哒一声响,一阵剧烈的疼痛袭来,帕洛斯的腿骨已经恢复了正常。
好快的速度。
帕洛斯捂着膝盖,还有点回不过神。倒是少年忽然倾身过来,纤长的手指在他眼角轻轻一抹:“很疼吗,这就哭?”
帕洛斯后知后觉地跟着少年也抹了一把,这才发现自己早被疼哭,满脸都是泪痕。
平心而论,因着皇帝不喜宫人踩低,帕洛斯在一众皇子中都是能吃苦的。可天家贵胄,再被苛待也有限度,他真没在身体上受过什么伤。现下他脱了臼,只不过哼哼几声掉些眼泪,已经甩开那些养尊处优的皇子皇孙一大截了。
可是,也不知为什么,帕洛斯看着少年平静到冷漠的面容,总觉得浑身不得劲,像是做了什么错事一样。他很尴尬地缩了缩身体,整个人都快贴在墙上。
“卡米尔,他怎么样?”
雷狮姗姗来迟。他看不见,鸿胪馆地图记得再熟,也终究比不上少年的速度。名为卡米尔的少年打量了帕洛斯几眼,摇摇头:“他没事。”竟是直接略过了脱臼一节。
卡米尔跳到雷狮身边:“大哥交给我处理即可,不必亲自下来。”
雷狮拒绝了卡米尔搀扶的动作。他只是看不见,还没有残废。见卡米尔迟迟没有下文,他继续追问:“他额头上的伤呢?”
卡米尔皱起了眉,看向帕洛斯的目光都上了几分危险。
帕洛斯继续紧缩身体。
“小伤,擦破了点皮。”
卡米尔的声音冷得好似寒冰。
“那就好。”雷狮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倒是卡米尔眼中对帕洛斯的杀意快凝成实质了。帕洛斯腿还疼着,原本还蜷在草丛里不肯起来,现下被卡米尔狠瞪,不由一个哆嗦,猛地站起身。
膝盖因为突然的剧烈动作传来钻心的疼痛,帕洛斯紧攥掌心,愣是没叫疼。
卡米尔收回眼神:“大哥,我们回去吧。”
帕洛斯瞥向竹林外那扇半掩的角门,心思又转了起来。才往角门踏出一步,卡米尔就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强拉着他跟在雷狮身后。
三个人又拉拉扯扯地回到楼上卧房。
到了门口,卡米尔没有进屋,和雷狮道了声晚安便转弯向另一个房间走去。临走前,他又沉沉地瞥了帕洛斯一眼,警告意味不言而喻。
帕洛斯装作什么都没看懂,露出个乖巧的笑容:一路上他的手骨都快被卡米尔捏碎了,现在他知道卡米尔就住隔壁,要逃跑也不会再选今晚。
。
他被官兵追得一路跑进鸿胪馆,原以为要无功而返,却意外在雷狮床上看到了这本账本。
但是,为什么?
雷狮一个来当质子的异国王子,怎么能拿到当朝太子受贿的账本?
帕洛斯满眼震惊,完全忘记旁边还有一个雷狮,伸手将账本拿了过来翻看。陈旧纸页上是密密麻麻的小字,记载了太子和各地官员之间的利益往来。帕洛斯才看两行,一只手就从头顶伸过来,抽走了账本。
“这东西很好看吗?”雷狮用闲聊一般的语气问他,随手将账本扔到了角落。
帕洛斯猛地抬头,这才发现雷狮不知何时已经覆身过来,高大的身体笼罩着他,温热的掌心轻轻贴上他的额头。
之前磕出的满额头血已经干涸,可平滑皮肤上一道凹凸不平的伤口依然很容易摸出。雷狮从床底暗格翻出一个药箱,拿出纱布,又取出一个小瓶子往纱布上倒了些带着异香的碧绿液体,“啪”地一声盖在他脸上,胡乱擦了一通。
帕洛斯被雷狮揉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手攀上他的手臂,脸被纱布磨得闷痛也不敢出声。雷狮又给他的伤口缠上纱布,奇怪的碧绿液体接触到伤口,冰冰凉凉的,帕洛斯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上完药,雷狮没再对他做什么,从身后揽住他,一起沉默地躺在了床上。
帕洛斯沉默是怕露馅,雷狮沉默就不知道是为什么了。
说实在的,帕洛斯很好奇他到底是不是真喜欢那个侍从,都上手抱了还是没感觉到不对劲。不过此刻形势所迫,他更多在思考如何带上账本逃跑,这些细枝末节也没多关注。
卧房内的沉默维持了很久。帕洛斯原以为自己会紧张地睡不着,没想到没过一会儿就困得睁不开眼。后来他才知道,雷狮给他上的药是吐蕃王宫秘药,见效很快,对人体力损耗也很大,基本睡一觉,那些不大的伤口就会消失,因此还得了个诨名叫“一睡无”。
他快睡着的时候,雷狮突然出声:“我把你的尸体放到了桑丹康桑雪山的北坡,雪狼和胡兀鹫在你身边盘旋,不肯吃你。大合萨说,吉祥天不愿渡你往生。”
什么尸体,这人嘴真臭,他不活得好好的吗?
帕洛斯迷迷糊糊地想,不被野狗饿狼啃不是很好,死了还要落个死无全尸的下场,他可受不了。
他知道一点吐蕃的习俗。那边流行天葬,人死后,家人将他的尸体放到山上。三天后过来探视,若尸体已被野兽飞鸟啄食,这就代表那里的神明吉祥天母认同了他,愿意渡他往生。若没有,则代表吉祥天不认同那人,那人的灵魂就会成为孤魂野鬼在世间飘荡,直至神魂俱灭。
不过话说回来,雷狮应该不信吉祥天的吧。
这些年雷狮在吐蕃弄出的动静很大,帕洛斯也听过不少。
雷狮年仅十三便被赞普立为世子,他掌权后,就一直极力推动削弱吉祥天信仰,以此翦除大喇嘛的势力。同时他还废除奴隶贱籍,赐田放粮,连根拔除了不少旧贵族。
到如今十年过去,雷狮在吐蕃平民中声望已经很高,几乎成了圣人。不过,可想而知,他在被侵犯利益的贵族眼里,就是个十恶不赦的恶人。他推行的政令本就得罪了贵族和喇嘛,不知有多少人记恨他。偏他又心狠手辣,连自己的六王叔都能下令割舌断肢,弄得王族也和他离心离德。
一来二去,暗杀他的人不知凡几。雷狮千防万防,终究百密一疏,被人毒瞎了眼睛。而王子一旦身有残疾,便自动失去继承王位的资格。他主动退位后,吐蕃各方势力对他虎视眈眈。
要说雷狮也是足够果决,一旦势弱,就立刻向中原递交国书,表示为表两国友好,愿来京城为质。
帕洛斯怀疑雷狮早就和皇帝私下达成了什么交易,雷狮的国书一到京城,吐蕃边境就出现了皇帝的大军,恰到好处地压制了军事贵族的行动。而吐蕃后选出的世子雷蛰,据传和雷狮有深仇大恨,要亲自杀他报仇,下令任何人都不许在他之前对雷狮动手。
各方势力还指望雷蛰上台后废除雷狮的政令,当然不敢得罪他,居然让他一路平平安安地到了京城。
雷狮走后,雷蛰依旧推行雷狮的政令,甚至越发深化细化。不过,雷蛰的手段相比雷狮温和许多,吐蕃各方眼见回天无望,又见雷蛰行事比雷狮圆滑,也就慢慢接受了现实。
狮带他突出重围,与宫外埋伏的军队汇合。原来这是雷狮以身为饵设下的杀阵,目的是将旧势力一网打尽。
他一直跟在雷狮身边,衣袖里有太子新送来的玄铁匕首。他不知道梦里的自己在想什么,只能看到自己在马背上一言不发。
雷狮带领军队开始了反杀,叛军败局已定。即将胜利的时刻,他忽然叫了声雷狮。雷狮回过头,他袖子里的匕首也出了鞘,然后心脏就传来剧烈的疼痛。
看到他动作,将他心脏捅了个对穿的,是今天帮他正骨的少年卡米尔。他大口大口地吐出鲜血,回头抬手,玄铁打造的匕首精准割断了卡米尔的颈动脉。
卡米尔捂着脖子倒下了马,他笑了一声,在最后一刻将匕首向雷狮的方向飞掷出去。
很少有人知道,他的飞刀例无虚发。
帕洛斯猛然睁开了眼睛。
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梦里的疼痛如此真实,他现在还觉得整个胸膛都泛着疼。他抬手想摸摸自己的心脏是否完好,却发现身体如同灌了铅似的沉重,手很难抬起来,脑袋也晕晕的。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发烧了。
他的腿正了骨却没好好上药,他又用了一睡无那样的虎狼药,昨晚又打架跳楼的各种折腾,一来二去,自然发烧了。
帕洛斯暗暗叫苦,这下连逃跑也没力气了。他迷迷糊糊地伸脚去角落摸索,触到账本微凉的封面才安心下来。
雷狮大概还没发现自己生病吧,否则还不得把自己赶出去。不过话说回来,雷狮对那个侍从“帕洛斯”还真挺好,那怎么还让侍从做扫地的粗活呢?
他烧得头晕眼花,自嘲地笑笑自己还有心思想这些有的没的,艰难起身想去倒杯水喝。
一块冰凉的软巾“啪”地一声盖在了他的额头上。动作并不温柔,但比起昨天雷狮毁容式的擦脸,好了不止一点半点。
他现在眼前也花白一片,眯眼瞧了半天,才看清眼前这个照顾自己的人是谁。
“卡米尔!”帕洛斯忽然精神了,他对昨夜这个年纪不大下手却狠的少年可谓印象深刻,再加上还做了被对方捅穿心脏的梦,几乎是看清后者的脸瞬间就抱着被子向床里面缩去。
然后他就被涩苦的药汁灌了满嘴。
“闭嘴。”卡米尔看他的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阴沉。
药是放凉过的,帕洛斯喝起来倒是不烫,但也架不住卡米尔把他的嘴当个漏斗似的直往里灌。他跟着卡米尔抬高药碗的动作吞咽个不停,小巧的喉结不断上下滑动。一碗药见底,帕洛斯差点没背过气去。
卡米尔站在床边,静静俯视着帕洛斯急促地喘气。半晌,他才说道:“大哥在治眼睛,需要保持情绪稳定。我只想让大哥心情愉悦,谁是帕洛斯,我无所谓。”
帕洛斯惊讶地抬眸,橙金的眸子因为发烧雾蒙蒙的,被药汁浸湿的唇瓣也红艳的过分。他皱起眉,似乎想说什么,卡米尔却提前一步将准备好的蜜饯塞了他满嘴。
卡米尔的手掌一直按在帕洛斯嘴上,甚至还半捂住了他的鼻子,让他呼吸都变得困难。帕洛斯没办法,只好乖乖地嚼起蜜饯。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很快去除了药汁的苦味。
帕洛斯心道这蛮子还挺会买东西,居然买到了羊皮巷子的古方蜜饯。要知道,很多京城人没人带路,去羊皮巷子都会迷路。
蜜饯慢慢被帕洛斯嚼得只剩了个核,卡米尔却迟迟不肯松开手。帕洛斯眼巴巴地瞧着对方,嘴里的核舔了好几遍,从左腮帮换到右腮帮,卡米尔还是没反应,只是皱眉盯着他。
忽而,他抬起另一只手掐住了帕洛斯的脖子,手指按上某个穴位,喉咙肌肉便不受控制地松弛下来。
蜜饯的核顺着喉咙一骨碌滑进了胃里。
帕洛斯惊恐地看他,这蛮子有什么毛病!
他倒是不怀疑卡米尔下毒,这古方蜜饯他也常吃,就是一贯的味道。在核里下毒更是无稽之谈了,核上连个缝都没有。因而他更觉得卡米尔行事荒唐,难不成就是看他不顺眼,故意让他出丑吗!
帕洛斯细细打量他。
昨夜天色暗,他只大略看出这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现在看来,卡米尔生得眉眼清秀,脸颊还带着点肉嘟嘟的婴儿肥。他的身体才开始抽条,周身还带着些许稚气,清秀内敛的气质与身形高大矫健的雷狮大相径庭。
即便如此,帕洛斯也一眼看出卡米尔和雷狮相貌有许多相似之处。联想到卡米尔这个名字,帕洛斯推测,恐怕对方也是吐蕃王族中人,只是不被承认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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