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前两天才在夜里开车来找她吃饭,两人满打满算,分开还没超过叁天。尤时却动作先于意识,她快步走到路边,拦下一辆绿的。
“那我来找你。”
……
不过十分钟,车子到达县医院大楼,程刻站在门前等她,尤时几乎是奔过去的。
她跑到他面前,两人相对无言,尤时还在剧烈喘息,程刻先抱住她。尤时顿了顿,慢慢抬起手回抱他,心里一下子变得又酸又胀。
室外冷,但谁也没说要进屋子里。程刻牵着她,坐到医院的花坛边上,怕她冷,把她半个身子都裹在他的大衣里。
尤时感受到他的情绪低迷,主动说:“我今天早晨回来的。我爸……我家里有点事,所以回来一趟。”
“嗯。”程刻脖子贴着她的脑袋,他牵着她的手,把手指头一根根分开,然后五指扣住。
“我父亲去世了。”
尽管提早就知道了,但此刻听他亲口说出来,尤时还是觉得心脏被人捏住,让她喘息不得。她伸手抱他,听到他接着说:“他生病挺久的了。是癌症,一直让我回来看看他,我不愿意,只按时给他打钱,交医药费。”
黑夜里,他的声音低沉而无波澜。
“你记得你问我吗?人是不是到最后都会和自己的家庭和解,我说,可以选择不和解。”程刻亲亲她的发顶,哑着声音说:“我早就当自己没有这个父亲了。”
程晖和程馨离婚后,没多久就再婚了,起初程刻不愿意和他生活在一起。他变得爱喝酒,成天荒废事业,动手打新婚妻子,每天喝得醉醺醺地回到没有程馨的房子里找程馨。新婚妻子很快就受不了,跑了。他要求程刻和他住在一起,不然就到程刻的学校里闹,程刻没法,每个月总有一两周末要和他在一个屋子里相处。
看他醉得不省人事时喊母亲的名字。
程刻觉得,程晖是这个世界上最失败的男人。他不忠,懦弱,自己亲手毁掉了一切,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却在夜里痛哭流涕着说后悔。程刻觉得恶心,恶心极了。
程晖的身体和心理都在慢慢损耗,大学毕业后,程刻去了京都,没人再理他。程刻把他的联系方式拉黑,他总能迅速换一个新的号码再打过来,程刻继续拉黑,周而复始。
直到他再找上程馨。
程刻这辈子没有这样暴怒过,一个个拳头毫不手软地打在他身上,让他滚。
一年前,程晖被查出恶性胃癌,给程刻打电话,程刻没接,他改为发信息,于是程刻给他转了一笔钱。切掉的肿瘤没过多久便重新长了出来,恶性循环,他的生命在短短的一年里很快被耗尽。
程刻没见过他病重的样子,他是一个人在医院里安静地走的。
“过年的时候,他让我来陪他吃顿饭,我拒绝了。我可以尽名义上儿子对父亲的责任,但我不要多给他一丝一毫的情分。我以为我不会难过的。”程刻和她交握的手在隐隐发抖:“会难过的吧,毕竟是我的亲生父亲。在他变成我眼里最一文不值的烂人之前,他也曾给过我父爱。可我不会后悔。”
“伤害就是伤害,并不会因为时间过得够久就变质。我母亲花了很长的时间才过回正常人的生活,而他,只是得到了他该受的结局。”
“所以我选择不和解。尤时,我不要和解。”
他曾经坚守着那些自以为是的自尊心,在束手无策的少年时期,羞于把心事对她倾吐半分,如今却把所有脆弱、灰暗、晦涩毫无保留地表达给她。
他的手是冰冷的,呼出的气息却潮热,让尤时的眼眶也烫起来。她用侧脸去蹭他的侧脸,弥补那个多年前没有收获的他的拥抱。
夜里雪愈渐沉重,落满他们的肩头,尤时看起来比他还难过,湿咸的泪水打湿他的颈侧。
程刻掰过她的脸,吻她满脸的泪水,听到她含糊不清地说:“很辛苦吧?……你也很难过吧?”
她原本是坐在他怀里的,后来站了起来,和他面对面地紧紧相拥,双手攀着他宽厚的肩与背,像是要把力量传递给他。
“我在呢。”
风夹着雪朝他们吹送,程刻将脸埋在她的颈窝处,从喉咙里闷出一声低低呜咽。静谧无声的角落里,他们相拥取暖。
……
尤时和程刻在家呆了几天,回迎州的前一天,他们一起回了一趟七中。七中的校风依旧不怎么严格,他们两个显而易见的社会人士,登记了一下姓名和联系方式便顺利溜进了学校。
尤时毕业后没有再回来过,进来了才发现变化这么大。七中重新刷了墙,操场也翻新了,还另外建了两栋功能教学楼。
一切对她来说崭新而陌生。
人们常说:“一旦你毕业,你的母校就会开始装修。”
这句话乍一读是对学校的嘲讽,实则是对光阴逝去的感慨。
因为没有人能永远年轻。
人生是往前走的,因此人类极少能亲眼目睹一样东西长久的变化,只能在久别后感叹一声物是人非。
他们牵手走到操场,运动场和观众席的位置仍然没有变,尤时爬到最高一层阶梯,看背面的体育器材室。
那是日落的方向,他们曾在这里看过无数次夕阳西下。
尤时靠在扶手上,笑着看那些年轻的孩子,程刻顺着她的目光,也看到人群中打闹的一对少男少女。
少男少女在起哄声中抱在了一起,女生面色潮红,男生红着耳朵却强装镇定。
他们人潮涌动中相依。
人们如何胆敢质疑一颗十几岁的真心呢?至少他们当时没有。尤时回过头,看到身旁人一尘不染的眼睛。
她这十年来大概错得离谱。
“程刻,你记不记得……”她垂下头,突然开口:“高叁,我十八岁生日的前一晚。那天晚上你不在教室,去哪里了?”
她不知道怎么形容当时的节点,只能尽量说一些有代表性的时间。
而程刻甚至都不需要努力回忆,他几乎立刻就回想起来了。
“给你买蛋糕啊。”他看她总需要低头:“店员记错时间了,还在上晚自习就把蛋糕送了过来。我跑到校门口拿,又回宿舍藏好,结果回去的时候你已经不在教室了。”
他还记得那时候失落的心情。
尤时在这时抬头,眼里跳动的光比夕阳还绚烂。她真真切切地笑起来,笑得程刻感到莫名,也陪她笑起来。
她没有再纠结上一个话题,而是问:“你会后悔和我在一起吗?”
“不会。”
“可能再过好几年,甚至很多年,我还是不会想结婚呢?”
“那就不结。”
“但我们可以离家近一点,方便照顾父母。我想买一套自己的房子。我们分开住,偶尔可以一起住。我不喜欢做饭,但是可以洗碗。”
“好。”
“你说,我们叁十岁会是什么样子?”
他也答非所问:“我爱你。”
谁胆敢质疑一颗十几岁的真心呢?尽管他们已经走到了二十七岁。
“程刻……”
“嗯?”
“谢谢你重新找到我。”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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