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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成蔚正在希腊米克诺斯岛,参加一部真人秀的拍摄。她二十六岁,从未在任何公映过并且值得一说的影视剧中出过镜,可以说作为演员,其职业生涯已经到了难以回弹的危险界线。青黄不接的档期、微不足道的角色,加上维持形象的高成本,导致她的收入已经不如一线城市普通白领。公司的立场很明确:在这部真人秀拍完之后,不再和她续约。她不是没有别的选择,比如给需要“主持人”的节庆活动策划公司投简历,又比如试着到地方电视台应聘,但是这些都不是朝上走的道路。她明白,除非发生奇迹,否则在这一条职业路线上继续走下去,其未来对她的吸引力,逐渐开始比不上母亲劝她回家的召唤。

女演员的身份是多重、易变的。这不是夸赞,而是一种不幸。在这个圈子里,一个不出名的,甚至是糟糕的男演员,他依然被视作一个演员。但缺乏地位的女演员,则可能随时褪变为猎物。大部分时候,这样的变化不以她们自己的意志为转移。成蔚不惧辛劳一周内坐四次飞机探访五个摄制组面试角色,别人不会认为这是敬业,不会赞赏这种热望,而是觉得她急着索取一些什么,然后想当然地推断,她会轻易付出一些与才艺无关的事物,来缓解这种焦急。然后他们大大方方地空头承诺,反过来对她索取。她从未屈从(也许有一段恋情踩踏在危险的边缘,并且引起了一些流言,但她自己问心无愧),但是这种事情发生得如此频繁,以至于她的良心和自尊心还是受到了巨大伤害,就好像不曾亲手掐灭一支火柴,却依然被灼伤。在一个又一个期待落空的夜晚,她也曾流着泪想,自己是不是真的没有才华。一想到曾有年逾五十,第三次结婚的男导演对她提出非分的要求,哪怕此人的作品履历并不比她好看——成蔚就愈加迷惑了。这种迷惑不是无知,而是一种无力。

在这一部以推理和游戏为主题的真人秀里,她不是固定角色,而只是一位参演明星的“学徒”。每个明星都有若干学徒,他们每一集会淘汰一名学徒。在第二集 的末尾,成蔚的“明星导师”命令两名学员出列,神情痛苦地在她们之间犹豫了很久,最后淘汰了成蔚。那一刻也许就是她演员生涯的终点。

当夜,心情很糟糕的成蔚,在米克诺斯小镇上的酒吧街认识了胡仕杰。

第一章 凶年 (3)井口蜘蛛

当时成蔚心情低落地在镇上散步,突然下起了雨。在乌云遮蔽天空、天色变黑之前,出现了难得的一瞬间,使希腊的夜空变得更接近它在摄影机之中的醇厚蓝色。

为了避雨,成蔚快步走向最近的一家酒吧。脚下的石路并不平坦,她不小心崴了一下,朝前踉跄了几步,只好顺势躲进酒吧之外的雨蓬。她皱着眉头,一只手支撑着墙壁,崴着的左脚掌离地寸许。她想赶紧歇着,瞧了瞧身边雨蓬下的一张酒桌,才察觉有一个中国男子已经独自坐在桌子的对面了。他衣着讲究,身前摆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对方略微转过头,两人的眼神交汇了。成蔚正觉得尴尬的时候,男子看见她悬着的左脚,似乎马上察觉到她的不方便之处,拉开了身边的椅子,说:“没人,你先坐。”成蔚点头致谢,坐了下来。男子依然看着成蔚,递给她一叠纸巾。他的动作没有殷勤的意味,纸巾整整齐齐地夹在中指和无名指之间,如技艺高超的荷官递出纸牌一般利索,这让成蔚感觉自己似乎不是接受微小且友善的帮助,而是要承担一项不应怠慢的责任。她再次道谢,然后接过纸巾,擦拭脸上的雨水。

成蔚轻轻地把左脚落在地面上。问题不大,静坐一两分钟就能再走起来。男子并没有闲聊的意思,已经在继续操作电脑了。成蔚瞄了他一眼:雨蓬的阴影遮蔽了他的面部,但是酒吧霓虹灯和电脑屏幕的反光,部分勾勒出他专注的神情。他比她可能大上五、六岁,称不上十分英俊,但可以预测,对熟悉的人来说,那是一张五官分明的、耐看的脸。因为成蔚毕竟没有在这张桌子上消费,把擦过雨水的纸巾扔在桌上显得没礼貌,身边又没有垃圾桶,就只好先攥在手里。

沉默半分钟后,她踮了踮左脚,痛处基本恢复了,正打算站起来,一名侍者走到桌边,询问是否需要点单,显然是把成蔚当成男子迟到的聚会对象了。成蔚试图对侍者解释情况,吞吞吐吐说出几个英文音节,男子却突然开口了,声音透亮、不慌不忙,把侍者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侍者笑盈盈地在下单簿上记了几笔,然后离开。

“既然凳子都坐热了,尝一尝这家的特调吧,值得一试。”男子对成蔚说。“你看这雨。一时半会也停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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