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是谭宜春在意识到梁家驰要将重心放到小镇上以后,深思熟虑后得出的念头。
她绝不会让梁渡在这么默默无闻的小镇生活。
程芝也明白她说的都是对的,谁不向往大城市呢,就连她也希望自己的学生能在摩登都市中立足,有所成就。
“他现在这么心疼嘟嘟,无非是因为只有她一个孩子,等以后你们结婚了,也有了孩子......”谭宜春冷笑着摇摇头,“他就未必能关照到嘟嘟了。”
程芝听着她笃定的口吻,还是忍不住辩驳,“他在做父亲方面其实挺负......”
谭宜春打断她,“我知道他对嘟嘟还不错,也确实还算尽职尽责,但谁说得准以后的事呢,即便不是你,也会有其他女人出现。”
梁家驰如今事业有成,因着一副好皮相,想往他身上贴的年轻女人更是源源不断。
离婚后,谭宜春也算是旁观了他这份招蜂引蝶的“魅力”。
“希望你能体谅我作为一个母亲对孩子的担忧以及对她未来成长方向的考量。”
程芝看着她诚恳得近乎哀求的模样,同为女人,很能感同身受。
“谭小姐,你说的这些我理解,只是我和梁家驰确实还没到那一步,更不会结婚。”
不会结婚。
走廊里很安静,女人温润的嗓音便格外清晰。
梁家驰站在不远处,无声凝望着程芝平静的眉眼,
然后默默转过身回病房了。
他已经毫无保留的和女儿说了自己的心意,可在程芝这里,依旧是死局。
是他错得太久,来得又太晚。
没多久,两人谈完,其实并没具体的定论,但彼此都松了口气。
程芝和梁渡告别,说明天再来看她。
梁家驰跟在她身后,“我送你。”
程芝下意识回头看谭宜春,她置若罔闻的模样甚至显得有些许刻意。
对上目光后,谭宜春挑了挑眉,不大好意思的别过脸。
她身上也有种天然的稚气。
程芝想,如果不是在这种情况遇见她,或许能成为关系不错的朋友。
镇医院离她家不算远,不过天气太热,好在刚走到大门口,就看到辆出租车。
因为各怀心事,所以两个人只沉默的走在香樟树影下,谁也不知道该开口说些什么。
梁家驰第一次觉得夏天是个煎熬的季节。
看着程芝纤细的背影,他忽然想到望梅止渴这个词。
最后那个人真的靠着那份期望离开荒漠了吗?
“就送到这儿吧。”程芝看他心不在焉的样子,停下脚步,指了指外面的公交车。
梁家驰敛去眼中的颓丧,勉力扯出微笑,“我送你上车。”
“不用了。”
程芝将他的疲惫与颓唐看得一清二楚。
“到此为止吧。”
她轻声说。
似乎过了很久,梁家驰才找回理智,一瞬不瞬地望着她,“我办不到。”
站在烈日下,他却回想起很久以前,推开家门看到空荡荡的房间时,那份茫然无措的怅然与孤独,都说寂寞如雪,他现在的确觉得冰冷刺骨。
“程芝,我办不到.....”梁家驰压下苦闷的情绪,重新握住她的手,“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重新找到你的。”
男人漆黑的瞳仁里渐渐泛起光亮,如同破碎的波浪。
梁家驰用力抱紧她,手臂紧锁着她后背,气息也变得断断续续的,炙热而沉缓的砸在她耳畔,“芝芝,不要离开我......你要是不想结婚,我们可以不结婚,你想怎么样都可以......”
梁家驰抱着她,更像是在对曾经那个不辞而别的她忏悔,“你不能再丢下我一个人,程芝,我爱你,我真的爱你。”
这份爱意太过沉重,也太复杂,令他难以启齿。
梁家驰甚至觉得任何语言都无法表达这份感情,从十六岁到叁十五岁,在漫长的等待与懊悔里,这份爱已经成了他的灵魂与骨血,他甘愿为她变得伤痕累累,撕心裂肺。
他抱得太紧,几乎用光了力气,程芝的双手在他坚实的后背上停留片刻后,默默放下了。
重逢以来,她一次次对他宽容,心软,是因为知晓从前的他是怎样的,所以能够原谅如今的他。
梁家驰受的苦,并不她少,也只是个被现实反复折磨的普通人而已。
在最美好的年华里,他已经竭尽所能的表达了爱意,她自然也深爱着他。
但是,时过境迁,她已经无法做到和从前一样心无旁骛,纯粹的去爱了。
书上说“也许爱不是热情,也不是怀念,不过是岁月,年深日久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而他的步步紧逼,已经打乱了她平静的生活。
每一次情不自禁的靠近他以后,随之而来的除了幸福,还有迷惘与对未来的惶恐。
一无所有的时候最坦然,拥有时却患得患失。
“梁家驰,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你还有嘟嘟。”
梁家驰僵住,扶着她肩膀,缓缓退开距离,近乎乞求的看着她,“我已经在和嘟嘟沟通了,她也很喜欢你......”
“我知道,可还没结果不是吗?”程芝垂下眼,不忍去看他眼底的悲伤,也怕自己再停留下去,会再次沦陷,“你说我自私也好,独善其身也罢,但我真的不想再被卷进你身边的这些事情了,其实除了嘟嘟的事情,还有你对事业的规划,也影响到了我。”
“最近总是有人来我家旁敲侧击的打听你,想要靠我结识你,就和之前一样......每次我看你去应酬,不情不愿却又酩酊大醉的回来,我都很害怕,我怕之前的事情重蹈覆辙,我怕你继续说是为了我好,而去努力.....”
积压许久的情绪终于清清楚楚的说了出来,程芝握着他的手,深深的握着,然后在他不舍的眼神中,彻底松开。
在看到谭宜春和梁渡很相似的时候,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是痛苦的。
爱必然伴随着占有欲,而他的身上已经刻下了别人的痕迹。
她无能为力,只剩满心委屈。
“家驰,我们回不去了。”
......
梁家驰进病房前,去厕所洗了把脸,抬起脸时,看向镜中的自己时,有片刻恍惚。
狼狈,可怜,完全不该出现在他身上的形容词,此刻揉杂成一团皱在他眉宇间。
梁家驰自嘲的笑了笑,抬手揩去眼尾不知是水还是泪的东西。
抽掉一支烟后,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爸爸!”
梁渡欣喜的看着他,“你回来啦。”
谭宜春顺势望过去,看见男人濡湿的鬓角,透明的水滴从眉峰落下,眼瞳愈发浓黑,透出无声的寒意。
梁家驰点头,拖了把椅子,在谭宜春对面坐下。
“我们好好谈谈吧。”
说出这句话时,他疲惫的吁了口气。
“我来这里的目的只有一个,今天出了这么严重的事,我不放心再让嘟嘟跟着你,她必须跟我回去。”
谭宜春的神情和语气都很严肃。
梁家驰看了她一会儿,“好,等我忙过这段时间再去接她。”
“我没有在和你绕圈子,你用再来接她,抚养权的问题我会通过法律问题解决。”
谭宜春知道他不会轻易松口,况且这件事也急不来,她会耐心筹备相关事宜。
梁家驰抬手按了按眉心,眸光阴沉,“今天的事情只是意外而已。”
谭宜春冷哼一声,如今她对他全无耐心。
梁渡看着父母争锋相对的样子,垂下头,不断的捏着手指,直到圆润的小指头都开始散发麻麻的痛感。
“啪嗒......”
两滴眼泪落在手背上。
谭宜春最先看到,立刻收起怒意,抽出纸巾给孩子擦眼泪。
“嘟嘟,别哭啊,爸爸妈妈只是......”
她不知该如何与孩子解释,离婚的具体含义,以及法律上的抚养权是什么。
这些东西毫无人情味可言。
梁家驰轻轻握住女儿的小手,温声道:“嘟嘟,我和妈妈离婚的时候你太小了,所以没办法征求你的意见,现在你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说出来。”
谭宜春也点头,“对,嘟嘟,我们会尊重你。”
反正她也决定走法律途径了。
梁渡抽了抽鼻子,湿漉漉的眼里满是委屈的情绪,“只能选一个吗?”
“......”
梁家驰和谭宜春闻言,尴尬地对视一眼。
“我不能两个都选吗?”
梁渡看着他们。
梁家驰沉默半晌后,认真道,“爸爸和妈妈已经离婚了,不会再在一起了。”
出乎意料的是,梁渡对离婚这个词的态度很平静。
“我知道呀。”
谭宜春看着女儿天真无辜的模样,清了清嗓子,“离婚就是说爸爸妈妈不是夫妻了......”
“但你们永远是我的爸爸妈妈不是吗?”
梁渡有些小心翼翼的看着父母。
“当然是!”
梁家驰握紧她的小手,“嘟嘟永远是爸爸的乖宝贝。”
“其实我们幼儿园里也有爸爸妈妈分开的小朋友,那个男生好可怜啊,他爸爸一次都没来接过他。”梁渡叹了口气,转瞬抬起亮晶晶的眸子看着父母,“所以我觉得我好幸运啊,你们还有外公外婆,姑姑,程阿姨你们都对我好好哦!”
“虽然我还不懂什么叫爱情,但是我们老师说了,人生在世,开心最重要了,我希望爸爸妈妈永远开心!”
梁渡握紧父母的手,“我已经上学了,有文化了,明白可多道理了。”
梁家驰看着她一本正经的表情,忍俊不禁,“确实,咱嘟嘟都要上小学了,是个知识分子呢。”
谭宜春闻言,莞尔一笑。
最本质的爱情,无非是一见你,就欢喜。
小孩子都懂的道理,他们却花了小半生才明白。
梁渡睡着时,已经七点多了,外间一片灰蓝,晦暗,朦胧,带着清新的凉意。
谭宜春走到阳台上,抬头望了望天。
一弯浅白的月亮勾住远山的轮廓,斑驳的树影随着夜风摇曳,似起风的海潮。
梁家驰看着她单薄的背影,踌躇片刻后,走过去,站在她身旁。
“有烟吗?”
谭宜春脸都没侧过来,依旧在看月亮。
梁家驰把烟点燃后,递给她。
烟蒂压在唇上,她轻轻咬住,吸了一口,火星骤然亮起,她的眼底也映着微光。
“我准备后天带嘟嘟回上海。”她缓缓的吐出一缕瓷蓝的薄雾,姿态也如云烟般慵懒,“抚养权的事,还是会走法律途径。”
梁家驰看了她半晌,“好,我会安排律师和你沟通。”
谭宜春掸烟灰时,看到楼下有丛暗绿的树,点缀着或粉或白的色彩。
是一树夹竹桃。
她想起来第一次遇见梁家驰,是初秋,他同她一道走过开着夹竹桃的弄堂。
雪白的月光照出满地花影,每一朵都仿佛映着他姓名。
“你后悔过和我结婚吗?”
她忽然开口。
梁家驰回以沉默。
“我是一个没主见的人,经常犹豫和后悔,但只有一件事,从来没有后悔过。”
谭宜春转过脸,眸中溢满水光,可嘴角却带着笑。
“那就是和你离婚。”
在她按部就班的人生里,有一次失格,与一次出轨。
失格的勇气,出轨的自由。
错也错得心甘情愿。
梁家驰看着渐渐熄灭的香烟,“祝你永远不会再遇到让你后悔的事情。”
谭宜春看着他俊朗的面孔,她也曾真心爱过他。
“小宜。”梁家驰看着她,郑重且温和,“对不起。”
爱的反面也许不是恨意,是对不起
“无所谓了。”
谭宜春按灭烟,别过脸,没让他看见眼泪。
看见的,忽视的,在夏风吹过时,瞬间便失了影踪。
铭记的,遗忘的,只余下一地虚无缥缈的迷离树影。
那晚风光太好,可夹竹桃终会过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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