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出了店,投宿客栈。客栈门口有旗。晚上飘雪,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令人想起旧友。我问石慕:“能托天一教的凉州分坛,找一个叫褚明的人么?”他问:“什么样?”我说:“瘦瘦小小的,带长安口音,嗜赌。我记得是鸣沙山的人。”他说:“好。”他独自出去了,很晚才回来,跟我说:“等。”他手上拿着一沓信笺。他在烛火下看信,我试探:“天一军的军务?”他说:“嗯。”看完后,他以烛火点燃信笺,表情一成不变。
过了十日,石慕出去后回来,手上拿着一卷羊皮纸,音调轻快:“走。买骆驼。”我问:“找到褚明了”他递给我羊皮纸:“对!”我展开,是副地图,上面红圈圈出一幢白屋客栈。
我们到金城市肆中买下两峰骆驼,备下干粮,石慕还灌了一水囊羊奶,然后去鸣沙山。
鸣沙山脉有雪海沙海。山阴面的积雪,冬日留存,是雪海;山阳面的积雪在午后融化,是沙海。金沙白雪,光影相反,绮丽壮观。驼铃声声中,前方又有乐声传来,清脆高亢,带两分悲凉。我说:“咱们去看看吧。”石慕说:“好。”我们追上去,那骆驼上是名约十七八岁的女子。我问:“姑娘刚才吹奏的是什么”她一笑:“羌笛。你们没有听过么”石慕说:“没。”她取下包袱,下骆驼说:“该歇会儿了。”我与石慕也下来。她将手上羌笛递给石慕,那羌笛由两根羊腿骨并排而制。羊腿骨以细线捆扎,长约六寸,上有五个按孔。管头各插一竹簧。我说:“行路专门带羌笛,好浪漫。”女子解开包袱,拿出馍说:“也不是专门带。不奏时羌笛可以策马,所以又名吹鞭。”她吃起馍来,我们也吃。中途石慕给她一个水囊说:“羊奶,送你。”她接过,文雅道谢:“承蒙惠赠,衷心感谢。”石慕却说:“不喝,坏。”她笑起来。吃完她拍拍手,系好包袱和水囊,拿回羌笛。她说:“前面就是我家了。你们请我喝羊奶,我给你们吹首曲子吧。”她双手持起羌笛,将两个簧哨含入口内,鼓腮换气,指上变换按孔。一曲中奏尽悲欢离合。一曲即毕,她骑上骆驼离开。石慕抓了一把黄沙,又任沙从指缝落回去。我问他:“沙子好不好玩?”他点头:“好玩。”
两日后,我们入鸣沙山下的小镇。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我与石慕迈入那破旧白屋,有壮实女子出来迎:“两位住店呐?”石慕说:“对。”客栈掌柜身形瘦小,满脸络腮胡子。我们入住时,他目光闪烁,一声不吭,算盘忽然打得劈啪响。那女子热情介绍:“镇上就我们一家客栈小,只得两个半人。官人不用拘谨。”石慕问:“两个半人?”女子说:“我是掌柜夫人荆芥,厨房中有个伙计,管烧饭打水的。半个是我儿子。”有个小孩冒出来说:“娘,明日中午吃羊羹嘛!”女子说:“唉你就知道要肉吃,好好好。”那小孩颊上两团红。我们放下行囊后,再没看到掌柜。
第二日中午伙计没精打采地在各人端来羊羹。葱花、香菜、羊肉在上,泡馍垫底。荆芥左手拿勺,右手执筷开吃。我与石慕照学。石慕入口即说:“好吃。”我称赞:“肉烂汤浓,料重味醇啊。”那小孩碗里的肉比我们都多,吃得却比我们快。我都问石慕:“我还是头回见伙计给店家儿子的肉,比给住客都多的。”石慕问:“风俗”荆芥说:“嗯嗯,鸣沙山风俗。”小孩吃完后,巴巴地盯我碗。我分一片羊肉到他碗中。他一口吞下,抓住我手,两管鼻涕淌我手上。我拿布擦去,问荆芥:“他几岁了?还这么流鼻涕。”荆芥粗声粗气:“也许五岁,也许六岁。我忘了记年纪,你看几岁就几岁。”石慕接口:“五岁!”然后埋头喝汤。
早上我们在门口,远处黄沙漫漫。背后忽然浓烟滚滚,伙计和抱着孩子的荆芥从我们身边冲出去。荆芥回头:“走水了,快跑!”
石慕将我放到远处,重返火场带了消失两日的掌柜出来。我举袖擦石慕的脸。掌柜捶足顿胸:“我的银子没了,没了…”有长安口音。
晚上火灭后,我们回去客栈中。掌柜在断壁残垣中垂头丧气。荆芥说:“没了就再挣嘛。”
掌柜发怒:“不知要挣多久。我本来就不想回凉州的,穷山恶水!这下银子都没了!”荆芥撇撇嘴:“凉州挺好的啊。日日听你吹嘘长安城,可长安城的羊羹多半不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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