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太太强颜欢笑地, “外祖母包的桂花馅, 玫瑰馅, 你娘包的什么馅?”
“核桃馅、枣子馅, 还有芫荽馅。”昭哥儿仰着太阳花般的小脸, 认真地答,“娘、姐姐、我和阿朱阿翠一起包,爹爹过来了,让厨房加一道爹爹喜欢的芫荽肚丝。我就问,芫荽能不能包在元宵里面,爹爹大笑,说自然能了,就找厨房要了芫荽。”
妻子病的要死,做丈夫的,还有心情点菜,可见何等凉薄。马太太压着熊熊怒火,告诫自己“外孙子外孙女还要依靠这个爹爹”,夸奖昭哥儿几句。
昭哥儿更高兴了,把爹爹带回来的几盏花灯拿出来显摆,“这盏莲花灯是姐姐的,这个鱼灯是娘的,这盏兔儿爷灯是我的”
马太太安慰自己“给女儿带的”,靠在猩猩红大迎枕喝了口茶,马丽娘歇了片刻,喘着气说“今天请您来,是想把我屋里的事交代一下,交代完了,再请二爷过来。”
马太太应了,尽量端正地坐直身体。
马丽娘便点点头,徐妈妈站在门口使个眼色,一个穿草绿夹袄、鱼肚白长裙的年轻女子便走了进来,恭恭敬敬给四人行礼。
马丽娘对马太太说,“娘,这是我屋里的秀莲。”
尽管不是第一次见面,马太太依然和颜悦色地说:“是个好孩子,赏。”
马太太带来的丫鬟便递了个玫红色荷包过去,秀莲接了,低声道谢。
马丽娘看了娴姐儿一眼,见她面色沉静,便柔声对昭哥儿说:“昭哥儿,这是李姨娘,李秀莲,娘留给你的,好不好?”
昭哥儿便以为,这个女子日后就是自己身边的仆妇了,痛快地答应了。
马丽娘笑了起来,揉揉儿子头顶,低声解释:“昭哥儿啊,这个秀莲和其他姨娘不一样,是娘身边长大的,是娘给你留的人,以后你见到了,就像见到娘一样,你有什么事,可以交给秀莲去做,秀莲有什么事找你,你也要帮她的忙。”
昭哥儿被母亲话语中的郑重其事打动了,用一个五岁孩童的目光打量秀莲。
马丽娘想了想,用轻快地口吻说:“秀莲衷心的很,是娘看了十多年的,不会有错,你就当成~当成娘的姐妹好了。”
娴姐儿睁大眼睛,惊讶地望着母亲,马太太又是伤心,又是难过--女儿这般对一个下人,可想而知,对自己的丈夫是何等不信任!
昭哥儿用力点头,“知道了。”
既然到这个地步,索性办到最好,马丽娘拉着儿子的手,“既是娘的姐妹,你可以叫一声莲姨,不过只有今天,以后就不用了,好吗?”
秀莲愣住了,慌手慌脚地跪倒:“夫人折煞奴婢了,奴婢是哪个牌名上的人,万万不可。”
马丽娘摆摆手,坚持道:“昭哥儿?”
昭哥儿是个听话的孩子,便细声细气地叫一声“红姨”,秀莲热泪盈眶,满心受宠若惊,被信任、被托付的自豪油然而生,呜咽着连连磕头:“夫人,奴婢,奴婢一定尽心尽力,伺候二小姐和三少爷!”
马丽娘对这个表现还算满意,叮嘱儿子:“记住,今天娘说的,莫要对别人说,爹爹也不能说,明白吗?”
见昭哥儿用力点头,她才放下心,朝徐妈妈点点头,后者对双福说一声“去书房请二爷过来”,又掀开帘子,朝外面招手。
孔连捷过来的时候,大大小小有头脸的仆妇已经站了半屋子。
他先关切地责怪马丽娘“怎么起来了”,之后问候岳母,慈祥地叮嘱儿子女儿“别累到娘”。
马丽娘神色温柔,“二爷,就是上次说的,趁着过年,您也在府里,妾身想把院子里的事情交代一下,上上下下这么多人,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以后也有个章法。”
孔连捷毫不迟疑地答应了。
于是她强自振作着,提高声音,威严一如往日:“以后我屋里的事,由徐妈妈管着;二小姐院子,由二小姐自己管着,三少爷身边,有素心、陆妈妈,遇到事和徐妈妈商量;仓库由杜青家的管,厨房依旧由钱妈妈管着....”
林林总总的,把长春院各个地方都安排到了,没提孔连捷的书房。到了三位姨娘,马丽娘留个心眼,不愿秀莲成为众矢之的,便没单独提起,只说“马姨娘孙姨娘是老人了,照顾好旭哥儿慧姐儿,李姨娘是新来的,好好伺候二爷。”
听到这话,孔连捷抬起眼皮,见一边的秀莲眼圈红红的,比以往瘦了许多,有了些“病美人”的味道,不由又看一眼--自从秀莲坐小月子,马丽娘病重,年底事忙,他就没再去过秀莲的院子。
事情办完,马丽娘便把仆妇尽数打发走了,只留下徐妈妈,对孔连捷说:“妾身的陪嫁,都在这本册子里了,妾身想,把衣裳料子和一处铺子给娴姐儿,大件的给昭哥儿,您看可好?”
孔连捷皱起眉头,“怎么说起这个来?哪就到了这个地步?安心养病,别想乱七八糟的,让岳母担心。”
马丽娘用帕子捂住嘴,笑道:“妾身也不过白说一句罢了,看您,说不高兴就不高兴,也不怕吓到昭哥儿。”
孔连捷依旧摇头,“大过年的,何必说不吉利的话?等出了正月,开了印,我再去给你请大夫。”
马太太吃力地插口:“姑爷想得周全,丽娘也有丽娘的道理:她如今身子不好,不能有心事,把想交代的交代完了,说不定反而好了。娴姐儿过两年就要出门子了,该懂得都懂了,倒是昭哥儿--徐妈妈,带着出去玩吧。”
马丽娘想了想,便没坚持,依依不舍地目送昭哥儿出去了。“妾身拢共就这点东西,分出去了,心里就踏实了。二爷,今时不同往日,旭哥儿慧姐儿那边,妾身就顾不上了,偏劳二爷吧。”
按照习俗,庶子女名义上属于嫡妻,称呼嫡妻“母亲”,生身之母是“姨娘”。正室夫人的嫁妆虽说分给嫡出子女,碍于面子,在庶子女成亲、迁居、举业时,多多少少要出些钱的。
孔连捷长长叹口气,无奈地挥手,“随你吧。”
马丽娘安心了,又对母亲微笑:“昭哥儿娴姐儿就偏劳母亲了。”
马太太眼圈一红,顿时急眼:“说的这是什么话!”
孔连捷忙道:“岳母还说我,您看您,倒要把孩子吓到了。”
马太太低头拭泪,娴姐儿用自己的帕子给祖母
孔连捷体贴地说了很多安慰的话,又说,朋友介绍了新的名医。马丽娘神色平淡,向他道谢,“娘难得来一次,妾身还想跟娘说说私房话
孔连捷只好答应,叮嘱“晚上我送岳母回去,若是迟了,就住在府里”,才带着娴姐儿出屋去了。
马太太把凉下来的茶水倒在盖碗,沾湿帕子擦拭红肿的眼睛,“还有什么事?”
马丽娘却没吭声,艰难地靠到母亲身边,“娘,女儿就想和您,再待一会儿,娘,近来我常想起出阁之前的事情,向您,想爹爹,想大哥。”
提起往事,马太太不自禁的嘴角含笑,“那会儿你淘得很,跟个小子似的,天天跟着你哥哥满地跑,脸都晒黑了,有一天从树上掉下来,胳膊擦破皮,落了疤,把我愁得,生怕你嫁不出去。”
马丽娘大笑,笑着笑着,慢慢笑不出了:孔连捷是她自己看中的,公卿子弟,英俊倜傥;父母觉得伯爵府高门大户,孔连捷和世子兄长感情极好,家底丰厚,便和伯爵府结了亲,想不到,落到这般地步。
“娘,女儿若是一辈子没嫁人便好了。”她越过母亲肩膀,望着墙壁上一个腰鼓型的粉绿悬瓶,“那样一来,女儿便不用生孩子,不用伤了身子骨,不用天天躺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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