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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滨说:“还好那天不是我主飞,主飞的机长拉低空让地面帮忙检查了,才确定其实就是灯泡坏了,起落架没事。但那次以后,我再也飞不了香港了。我试过跟心理医生聊,他让我休息一段时间。我就多休了两周的年假。但是我解决不了,曾经——你也知道,飞行就像我的一呼一吸一样。现在,我开始厌倦这件事了。”

陈嘉予接下他的话:“你喜欢飞行的时候,他是可以控制的事。你努力半辈子,学到了所有飞行员该学到的东西,练熟了所有飞行员该练熟的技能。然后你发现,这件事,他不可控了。”他说到最后,声音已经低得要听不清。常滨的心情,他太懂了。因为他们共同经历那极度的恐慌,共同背负过肩膀上让人窒息的238条生命的重量。他们一起,努力把理性从恐惧中剥离,一个接一个检查清单,排查故障,一个接一个做决定,一起看着仪表降高度度秒如年。

常滨看他的眼神有些痛苦:“其实,嘉予,这两年本来有机会多见见你,但是,那时候我正在努力克服这件事的影响——看到你,我就想到当初。我觉得挺对不起你的。”

陈嘉予的手一下就颤抖了,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两个人奇迹生还后,那么多一起接受的采访,却没有聊过当年的经历。但是之后每一次飞行的谨慎,每一次遇到故障时的恐惧,陈嘉予从未直说过,但是他知道常滨都懂。他知道他懂,可是他没有主动问过常滨,你感觉怎么样?还会想起当初的事吗?也许是碍于面子,也许是出于一种侥幸,常滨比他经验更多,他一定接受得比自己更好。可是他不知道,常滨也这么难受,比他还更难受。如今想起,他当然不怨常滨这两年的疏远,只是觉得自己心中有愧,没能早点伸出手。

最后,他只能说:“别这么说,滨哥。三年前的416,能跟你搭班飞,可能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你如果心里觉得过不去,以后都不见我也行,只要你心里好受,怎么着都行。”

常滨赶紧说:“那是最开始的时候。现在好了,退休了,我也调整的差不多了,以后天天到你眼前晃。”

陈嘉予勉强笑笑。

这一顿饭吃的五味杂陈。虽然,最后两个人把话说开了,但是陈嘉予知道常滨的坦白挖掘出了他心底隐藏很深的不安。416号航班香港迫降这件事,注定是他这辈子的一个坎。很多次,他都以为自己迈过去了,但是它又找回来。

第16章 雷达

休息了一天之后,陈嘉予要执行北京到上海的任务。那天和常滨的一席话让他有些烦躁,连续两个晚上都辗转反侧没怎么睡着。早上六点,天气有点阴,北京秋天的早晨灰蒙蒙一片。他去父母家,因为时间太早他母亲还没起床。父亲下楼遛弯了,他给母亲煮了个南瓜粥,把各种米、杂粮和几块南瓜丢进电饭煲,设好定时,然后去卧室看了看她安静的睡颜。最近几个月,这像是一种沉默的仪式,给他带来片刻的安宁。

这次他飞747,与他一起搭班的副机长是同样驻北京的岳达超,有千余小时的747飞行经验,所以两个人一人去程一人回程,算是比较轻松的任务。

去程的时候陈嘉予主飞,一路顺畅,他昨天晚上辗转睡不着所担心的那些事情并没有成为现实。上海天气很好,落地直接拉飘,平稳顺畅。据乘务组说,落地瞬间好多乘客都给他鼓掌了,岳达超也哇了一声。

可回程的时候,却赶上了局部强降雨。陈嘉予这回坐副驾,在频道里面问华北区调天气情况。北京区调说大兴机场天气还行,但首都机场那边连着几架落不下来的,都跑去大兴备降了。

岳达超惋惜了一下自己这个月的节油奖。陈嘉予安慰他说:“只要天气给力,多几架备降的也没事,让他们都排我们后面。”

岳达超表示赞同:“对对,反正他们的节油奖已经飞了,公司应该内部协商一下,保我们。”

陈嘉予笑笑,可他脑子里却想到方皓了,这几天都没在机场碰着他,他还是听郑晓旭从楚怡柔那说,最近进近还挺忙的。

今天本来是王展博值班,天气有点阴,能见度900米左右,不算好,但也不算差了。方皓他们接到了首都机场那边强降雨和强气流的气象报告以后,就做好准备了——一旦有这种天气,首都机场的航班肯定要来大兴备降,能冲出一个流量高峰。

今天,郭知芳不在,整个进近控制室里面就数方皓最年长。这样的事情其实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方皓也习惯了。流量大起来的时候,他和王展博换了个位置,王展博坐在他后面一边看一边记笔记。

空调房里,方皓贴着话筒,一句句指挥调度航班。

“南方1577,jvn点等待,保持高度5000,预计进近31分。”

“jvn等待,保持高度5000,预计进近31分。南方1577。”

“上航7318,保持高度3100,左转航向300,减速到180。”

“保持3100,左转航向300,减速180,上航7318。”

“神鹿4355,保持6200高度过dules。”

“保持6200,神鹿4355。”

“联航2612,上到1800.”

“上1800,联航2612.”

“海南6713,直飞soas,恢复自主领航,上到2100保持。”

“直飞soas,上2100保持。海南6713。”

“南方3189,高度4200,应答机1010。”

“南方3189,北京,落地跑道30左,先降到3900保持,调速220。”

“上航5439申请航向360。”

“现在飞机比较多,暂时不要申请。”

“air hong kong 439, tact departure 124.5. good day.”

……

大概整整五分钟的时间,他动也没动,一口水也没喝,就在那里稳如泰山地坐着。王展博坐在他后面看得出神,方皓的背影不算宽厚,甚至只穿衬衫在这么冷的空调房里都显得单薄了,但是王展博就觉得他的后背特别牢靠。

他仔细思考着,模拟着现在这种大流量情形,想自己上的话该怎么指挥。突然,雷达屏幕连续闪屏了。王展博心道不好,他几个月也没见过这种情况。果然,在闪了几闪之后,所有的雷达都彻底黑屏了!

王展博从座位上站起来了,笔记本和钢笔直接滚落在地上。

方皓的动作也顿了一下,大概有一秒钟,他立刻恢复了通讯:“所有单位,立刻停止发话,开始程序管制。”程序管制,即雷达管制的前身,管制员无法精确掌握航空器位置,无法实施检测飞行幅度、高度等重要信息,所有信息都需要飞行员报告。

雷达上什么也看不见了,可是方皓仍然临危不乱地一条一条发着指令:

“南方1577,jvn点继续等待。”

“上航7318,保持高度3100。”

“神鹿4355,报告过台时间。”

“联航2612,上到2000。”

“海南6713,上到2800,报告过台时间。“

“南方3189……继续下降到3600保持,调速200。”

每发一个指令,他手上就挪动着那个航空器的飞行进程单,用笔快速记录着相关信息。王展博的冷汗顺着后背流下来了,他发现他自己什么也不记得了。但是他知道,在雷达黑屏的那一刹那,所有飞机的位置、高度、航向、速度,已经印在了方皓的脑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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