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纾珩看过来了。
她不动声色将左手背到身后,借着剧本遮掩在树上按灭了抽到末尾的烟头。她在心里跟这棵树道歉。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想让付纾珩知道自己抽烟,想到这她有点懊恼,她没想到付纾珩会接这么一部家长里短的民国片,而且——余栀在众人簇拥的付纾珩身上转了一圈,脑后别无装饰的一个发髻,深青的袄墨黑的下裙,神情沉寂。一丝不苟,余栀在心里咀嚼这个词,浑身都一丝不苟的付纾珩,抓不出错处的一个孀妇。
“想男人的婊子,”这句台词在她口里破开,里面原来盛着一句咬牙切齿的叹息。恶毒小姑子,余栀忽然想到郑风祺对这个角色斩钉截铁的判词;是的,她想,脑子里浮现的却是付纾珩俯到她耳边那副模样。一个用错恶毒的小姑子。余栀合上剧本。
她想到那个晚上,又或者是个黄昏,才过去两个星期,她觉得分明已经过去了半个多世纪,正好是死前走马灯里才能出现的半轮月亮。她累极了,趴在付纾珩胸前一片唇上还粘着付纾珩的一坟椒乳,横在窗外几棵树的枝枝杈杈戳进她眼里,仿佛到那天她才意识到冬天到了枝条全赤裸在风里,那赤裸中陡然升起轮朦朦胧胧的杏子黄的月,她愣一愣才看清那是别人家点了灯,太阳穴两端鼠窜过一线冷冰冰的明悟。脑子里闪过“餮足”这个词,她第一次读到它时就没明白过,这情感太陌生了,所有能使她体验这个的都偶然或注定似地戛然而止,因此她得到的便是那代表着中断的黑洞,月亮上的黑影不是嫦娥翩翩起舞是她啮咬付纾珩的耳廓,交迭的两具人形,往黑洞里深深跌落、跌落了。
副导演叫她过去,她想一想记起来这场戏她留洋归来第一次拜见自己的孀嫂,余栀有点遗憾自己出场时付纾珩已去了孝。披麻戴孝的孀嫂。她放下剧本走入众人的围裹里,站得近了她才看见付纾珩耳边簪了朵白花,为这部戏瘦出的颧骨在光底下显得很高。仍是美的,她跟心里那个声音窃窃私语。她不知道付纾珩扮的孀嫂正垂目望她,等她叁拜父母后来给这个望门寡的节妇敬茶。余栀直起身子走过去,步子迈得很开朗。一步,两步,付纾珩看见双绣了两只蓝蝴蝶的鞋面停在她的视线里,小姑子回国后换上了旧朝的鞋履。这孀嫂想到灯下刺绣时刺破的食指,哦,滴落在蝶翅上的血被她盖的很好,一丝痕迹也看不到。
“请您喝茶。”那姑娘说。清脆娇柔的嗓音,上座的婆母跟大嫂交换几句无声的赞许。她伸手去接,然而那姑娘手一斜,一只青瓷的叁才碗就在两只蝶前碎了,郁青的茶汤把灰砖染得一地墨黑,几瓣瓷片在地上躺着,雪白的胎,很润,她想那该是盅好茶。她有点遗憾。
“嫂嫂,”那姑娘叫她,话里藏了大剌剌的笑,“真不好意思。”
她这才看向她,第一眼看见的是圈住她粉腻腻颈子的一条珠链,那珍珠也是粉腻腻的,显得那枚尖下颌伶仃得出奇。“没关系,”她说,一壁将被溅了水的裙摆收回去,“不过叁妹妹你叫错了。这有那么多嫂嫂,得说清楚些,你叫的是哪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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