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姝写完最后一列字,放下笔道:“非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希望你能明白君子慎独的道理。”
每次姬姝的说教,都会给张实一种她确实只将我当做一个趁手的、还需要打磨的工具的感觉。张实感受过人情冷暖,也知道世上愿意接纳自己的人是极少数,而他幸运地遇到了其中最好的那一个。
他因为姬姝不再担忧温饱,享受不尽的美酒佳肴、高枕软卧,甚至有接触了大周最顶尖的学识教养,得以从认识几个字的白丁,摇身一变成为德高望重的隐士。
这一切,全都来源于姬姝对他的栽培,作为交换,他要冒着风险为她做局。
即使可能事败死去,这也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好事了。
不该有的妄念在姬姝说要向皇帝请求赐婚时膨胀,又在姬姝要求他严词拒绝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有的时候张实也会想,他如果是个没有白毛异状的正常人,他有可能从师学习科举入朝,终有一日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姬姝面前。要是那个时候他够年轻,也不是没有做入幕之宾的机会。
再或者,他是个高门子弟,与她从小做同窗,有资格光明正大地向她求亲。
可实际上,他什么也没有,生下就被抛弃,唯一一身整齐的衣服是老师傅留下的道袍,连个正式的名字和文牒都没有。
他因为异样被人抛弃,因为异样受姬姝青睐。
但真正走入众人视线的并非是他,而是张实。
他作为自己时与姬姝的关联仅剩下这一肚子不该有的墨水,手上的字迹若是被察觉出,也要说是张实传于宣仪公主的墨宝。宣仪公主爱之深,连字迹也临摹了。
张实登上天子堂,而他依旧一无所有。
张实有许多话在心中徘徊,溜到嘴边又被自己咽了下去。他端坐在姬姝身侧,强迫自己忘记那些奢望,一字一句去读她写下的字句,“阴阳颠倒,气息有异,府中西侧有一奇异之人,会聚男女之气,有混沌之感,其气微弱,表有阳气遮盖,当为童男。”
他背诵过鼎都内各家各户的关系与显存的人物,联想到自己被要求在越王府门前停留,这个奇异之人实在很好猜。
无非就是越王的两个儿子之一。
姬姝还是那副温和口吻:“需要我为你解释其中的关窍么?”
张实乐得与姬姝有更多的交流,“公主愿意的话,再好不过。”
“如若不出我所料,下次宴会必有人来试探你。其他人我们会提前安排,唯有越王需要你小心应对。”姬姝轻点桌上的各色文书,“他府上较为紧要的人物全在里面,包括小像在内。你要牢记于心。这是第一点。”
再拿起刚才写好的内容,“都是些套话,不管他届时问你什么,你随机应变,一定要将话引回此事上。这是第二点。”
张实接过纸张反复默读,三遍记下内容,依照姬姝的习惯丢入桌边的火盆内烧尽。
他笑道:“还有什么?”
姬姝对他天生的记忆很欣赏,也知道这点天赋让他自得,警告道:“届时,你那弄月嘲风的本事可不要拿出来丢人现眼,尽可能少写字。越王身边总是跟着谢祭酒,他是我的生父,有两分才学又对我的字迹熟悉。要是漏了馅,你的下场是保不准的。”
张实大为惊讶:“原来如谢祭酒那般德高望重的人,也会成为皇帝陛下的入幕之宾吗?”
都说女儿效母,如果姬姝也有这种习惯,那他将来是不是也能有所奢求?
别的不说,张实的脸确实是还不错的。
姬姝略略一想,确实没与张实说过自己的身世。该给他补上一课,也好让他在谢祭酒面前更游刃有余。于是姬姝将自己的身份,生身母亲、生父、养在深宫的缘由,据实已告。
张实听罢,恍然大悟。
谢祭酒肯定是个不配称为人父的东西,否则从来温和待人的姬姝怎么可能与生父反目成仇。
幸亏姬姝没有看穿人心的能力,不然非笑出声不可。
她打心底认为自己拥有两个母亲,一个是生下她的清河郡主,一个是养育她、给予她身份地位的皇帝。
而人文教化就是这么可怕的东西,让一个生来被父母抛弃的男人,潜意识里依旧相信每个人都应该有父亲,且应当父子相得。
把该交代的交代清楚,姬姝便预备离开。
她转身那一刻,衣摆划过张实的手掌。
明明是石榴色的绸面更为柔软,被割伤的却是他粗糙的手。
张实指尖一烫,情难自已地收拢手指。
落了空。
柳絮兀自飘落湖面,振起微小的水波。
再回神,已不见姬姝身影。
他夺门追去,又在院内止步。
远远望着载着姬姝的车辇寸寸消失在转角。
姬姝一回到公主府就沐浴更衣换了更为舒适的便服,她斜靠软榻闭目养神。
她长张实一岁,见识过的各色的人,心底未必不清楚张实的想法。只要张实虚妄的念头不越界、不干扰他背负着的责任,姬姝便不会去管。
很多事,从来是论迹不论心的。
张实本身并未做错什么。
况且,匆忙来到未知的地方,人难免有所不安,会对能依靠的人产生过于深切的依赖与眷恋。
稍微夹杂一点不清不楚的感情,往往能让人更加专心,而被感情糊住心智的人,往往更好控制。
若非姬姝没有对自己人下手的习惯,其实张实略带奇异的面容,有一种矛盾的俊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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