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边临水的石块苔痕遍布,叶舒云不妨滑了脚,她和孟云泽直愣愣地摔了下去。
不巧的是地上一块凹凸不平的石块正对孟云泽的脑门,叶舒云眼疾手快转过身挡在孟云泽前头。
一声闷响结结实实从叶舒云脑袋底下冒出来,叶舒云心里只记着孟云泽,忙起身轻轻推了推孟云泽问他:“侯爷,侯爷。”
她想不明白,好端端的,他怎么会掉进湖中。
孟云泽迟迟不见有醒转的迹象,叶舒云在他胸上按了几下,他仍不见醒,叶舒云急出哭腔说:“云泽,你醒醒,你不能出事,我还没来得及让你知道我是谁,我还没告诉你我的心意,你若出事,我该怎么办?”
十年了,她把孟云泽放在心里藏了整整十年。如果她十年来喜他所喜,悲他所悲的情愫到头来只能这么轻飘飘地付诸虚无,她怎么受得了?
冷风刮过来,激起叶舒云一身的鸡皮疙瘩,她发尾的水一滴接一滴落在孟云泽脸上。
昏昏沉沉之间,孟云泽听见叶舒云急切的呼唤,他的眼睫毛微微一动,眼睛只睁开了一条缝:“你是谁?”
叶舒云喜道:“你醒了?太好了,太好了。我是舒云,叶舒云。”
他想睁开眼,想看看这个殷切希望他醒来的姑娘是谁,想知道她为什么救他,可他费尽力气企图撑开眼皮却抵不过势如洪水的晕眩感,旋即又晕了过去。
“舒云!”
“姑娘!”
叶舒云抬眼望去,在不远处唤她的人是林家姐姐和她的侍女秀玉。
二人风风火火而来,见她身上还在滴水,于是问了一句,但又不等叶舒云回答,秀玉便说:“姑娘大喜,老爷夫人已经派了人在外头候着,咱们快回去,老爷夫人,府里上上下下此刻都在等姑娘回去呢。”
秀玉没头没脑说了这么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叶舒云实在不明白秀玉的意思。
秀玉和林家姑娘一左一右牵着叶舒云就准备往回走,叶舒云担心孟云泽,不肯走,定要等孟云泽醒来才能放心。
眨眼,正巧有一位姑娘路过,仿佛与林家姑娘是旧识,林家姑娘便让那位姑娘留下来照顾孟云泽,又托人去叫了庙里的比丘过来善后。
林家姐姐和秀玉一唱一和,丝毫不给叶舒云留说话的时机,叶舒云稀里糊涂被推上马车带回叶府。
回府之后叶舒云才知道,秀玉所言大喜原是一旨封妃诏书。
为这道圣旨,叶府上下喜出望外,欢欢喜喜地替她筹备入宫之事,可于她而言入宫却犹如灭顶之灾。她的十年眨眼间付与虚空,她那些小心珍藏的心意顷刻间失了颜色,连带她的嬉笑悄然无声地沉入深海,不敢再浮出水面。
叶舒云怎么也想不到这一面竟是她此生最后一次见孟云泽。
……
贵妃叶氏,往以才行,入侍宫廷,少而婉顺,谦恭有度,誉重椒闱,德光兰掖。鉴悉圣情,常侍左右,弗离朝夕,每垂赏叹,遂以叶氏赐朕,宽慰朕心。今特赐尔皇后宝册宝印,立尔为后,上承宗庙,下启子孙。
……
乌有国太后叶舒云,时年八十有六,膝下共有一子一女。其子乃子虚国圣上,其女乃子虚国长公主,驸马乃为当朝首辅之子。
她这一生大约可以用「稀里糊涂」四字简而概之。
十六岁那年,她因先帝一道圣旨,稀里糊涂入侍宫廷,月余,稀里糊涂被晋为辰妃,同年冬,又稀里糊涂被晋为贵妃,宠冠六宫,风光无限。一年后,她诞下皇六子,次年先帝授其皇后宝册宝印,入主中宫。
宫廷内外皆传,打她叶舒云入宫以后,六宫粉黛皆失了颜色,唯她独承帝眷,实乃福泽深厚。椒闱之内,嫔嫱之间,羡慕她的人多,嫉恨她的人更是不计其数,可个中苦楚只有她自个儿知晓。
先帝看着宠她不假,但却不爱她。
早些年,叶舒云才入宫那会儿也被先帝蒙骗了过去,以为他当真爱她,所以宠她。直至先帝崩逝,她整理先帝遗物,看见那张被先帝视如珍宝一般藏起来的画像,而那上头的人又和她十分相像时她才终于相信,这些年她的疑心不虚,传闻也非空悬来风。
原来这一辈子她稀里糊涂成了别人的替身,替别人活了她的一辈子。原来每每先帝看着她时,眼里心底想着的都不是她,先帝看的只有她那张脸。
她这一生于先帝而言是替代品,而先帝终其一生,只是在她身上找另一个人的影子。
假如当初没有那道圣旨,假如当初她没有入宫,到如今,她虽未必能得偿所愿,与心悦之人长相厮守,可至少这一辈子她是为自己活着,而不是犹如行尸走肉一般成为他人的影子,像幽灵一般装聋作哑过一辈子,稀里糊涂为那个人活一辈子。
今年春她的寿辰一过,她的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她如今已至耄耋之年,论长寿,历朝历代,没有几人比得上她,她活够了,亦自知时日无多。
这辈子荣华富贵,她享尽了,纵还有满腹遗憾,她只当是她命里注定,合该她受的。这一世,苦也好,乐也罢,她都受过,也该走了。
偌大的宫殿,寂静无声,圣上妃嫔,孙子孙女,重孙子重孙女,合殿宫人乌泱泱地跪了一屋子。
弥留之际,她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人,那人走在她前头,时不时地回头看她。他一看她,她就心花怒放,就连那张苍老如山川脉络般的脸上竟浮上丝丝点点的笑。
“小……”
她说话的声音犹如蚊蝇般「嘤嘤」作响,皇帝听不真切,于是俯下身子,耳朵凑近她唇边,仔仔细细听她说话。
“小……小侯爷……和兰儿可在?”她一字一句说得实为费力。
皇帝忙命人二人上前。
二人跪在床榻前,握住叶舒云伸向二人的手说:“皇祖母……”
“你像极了……你爷爷。”叶舒云看着小侯爷,眼泛泪光。
当年那个在清风山水间恍然回首的少年人渐渐浮上眼前,她不觉一笑,眼睛水儿却悄然从眼角落下来。
小侯爷六岁大时,他母亲曾带他进宫拜见叶舒云。那是叶舒云第一次见小侯爷,那时她便说过这样的话。
“好好待兰儿。”叶舒云字字句句都说得轻飘飘的,宛若游丝。
“孙儿记住了。”孟小侯爷目不忍视,垂首落泪。
叶舒云长舒一口气,她这一辈子当真是太长太长,如今终于要解脱,她开心得很。叶舒云呢喃自语:“山水青峰,吾终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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