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好失踪二十二天了。
姜疆不想用到失踪这个词,会让那些不好的回忆不受控地涌上来。但李好说过这次任务只要六天,她习惯会把时间说得富裕些,以免中途出现意外让姜疆担心。现在接近一个月,人却杳无音信。
姜疆试着找到那个女人——现在是李好的队长,同样杳无音讯。
她不得不冒着被家里知道的风险,动用父母的关系托人打听,毕竟她对军队毫无头绪。
调查进展缓慢,她顺带体验了一把单亲母亲的不易,要瞒着李好的父母,还要在工作之余照顾安吉拉,女孩就没有那么好骗了,很快猜到发生了什么。她反过来安慰姜疆,尽管没有任何依据,女孩笃定的神情还是让姜疆相信李好真的只是耽搁了。
到了不得不躺回床上的时间,她就很感激李好当初不同意请个保姆来照顾孩子。她已经让自己足够忙,脑子却还是见缝插针地提醒她李好生死未卜的事实。老师每天在微信群里布置的以前在她看来是全然无用的学习任务现在很好地堵上了睡觉前的这块缝隙,陪安吉拉浪费时间有助于她克制发散过度的思维。
这天姜疆又早早醒来,起身来到窗边,不远处天空满月将落未落,还未被黎明剥夺属于它的光辉。
她拿出手机拨打早烂熟于心的电话号码,不出所料的关机,内心毫无波澜,仿佛本就该如此。这是她这段时间的新习惯,一有空闲,就尝试联系李好,不论结果如何。
手指在留在床头柜上的小说上无意识翻动,一张随意被当做书签的卡片掉落出来,遍寻无果的联系方式此时以意想不到的面目呈现在她眼前。
她把微弱的希望紧紧抓在手中,电话拨过去,紧张到指节泛白。单调的嘟嘟声重复响起,在静谧的房间内声音被放得更大,一次,两次,她垂下无力的手臂,只等下一次通话无人接听自行挂断,出乎意料,电话却接通了。
“喂?”,女声从那头传来,姜疆盯着手机屏幕陷入短暂的自我怀疑,她害怕这只是幻觉,在对面越来越频繁的催促声中,她终于如梦方醒,攥紧手机举到耳旁,“李好在哪儿?”
挂掉电话,劫后余生的感受充斥全身,姜疆胡乱在睡衣上擦去手掌心的汗水,离天亮还有段时间,她翻出背包想给李好带点东西,但在家里徒劳地转了一圈,也不知道该带点什么,电话挂得太急,她什么都来不及问。最后只随便从衣柜拿出套换洗衣服。
姜疆在不开灯的客厅里坐了一会,直到橘红光芒渐渐将整个空间填满,她起身,决定先去给安吉拉准备早餐。
到学校门口,姜疆才通知女孩晚上要住在外婆外公家,女孩很不开心,这个年纪的孩子有了自己的交友圈开始嫌和老人在一起不够自由。直到听说要去接李好,才勉强答应下来。
目送女孩进校门,姜疆开车离开。
最终停在城郊一座军事基地门口,卫兵打电话核实过她的身份后敬礼放行。里面道路是夯实的黄土路,大型车辆反复留下的辙痕导致轿车开起来有些颠簸。离入口不算远就有座小型水库,再往里是几块田,一群鸡散落其中,有两排水泥砌的砖瓦房,应该是猪圈或者牛圈,林木也很茂密,完全是个农场的样子。又继续开了十多分钟,来到一片平坦开阔地带,坐落着好几栋楼房,有操场和训练场,几名穿迷彩短袖的士兵在打篮球,看起来这里就是生活区。
那个女人站在一栋楼房前等她,军装笔挺,周身却莫名透着股狼狈,姜疆到现在还不知道她的姓名,也没有兴趣知道。
刚停稳,姜疆迫不及待跳下车,“李好呢?”
“医院”
女人右脚跛得厉害,右手始终半护在腹部,姜疆的表情更紧张了,女人往常傲慢的脸上也出现几道裂痕,“情报有误,我们着了别人的道”
姜疆此刻顾不上了解前因后果,“怎么走?”
女人看起来并不打算亲自领姜疆去,她招呼卫兵,“带她去找李好,就说是我的命令”
“我还有个工作汇报......”
姜疆没打算说什么,只是匆匆对她点头便跟着卫兵走了。
绕过前面的建筑,再走一段路就是医院,士兵领她找到李好的主治医生后便离开。
“医生,请问李好怎么样了?”
医生是个戴眼镜的短发女人,手拿平板,刚从其他病房查房出来。透过镜片严肃地打量姜疆,眼神分明在嫌弃姜疆打扰自己工作,“跟我来”,说完她就自顾自朝前走。
医院里进出的都是本军区的军人,除了相同的消毒水味外并不像普通医院人满为患,环境安静,病人没几个,路过的病房很多是空的,房间加厚过,金属门,构造和普通病房有很大差别,有很多连姜疆都叫不出名字的仪器,但医生只是沉默地按下三楼的电梯键,并不打算解答她的疑惑。
她们在一间病房前停住脚步,姜疆顾不得礼貌,抢先推门进去,她紧张得快要无法呼吸,迫切的想要看见李好,就算只是快那么几秒也好。
刚进门就撞上个毛茸茸的东西,定睛一看是只斑鬣狗的脑袋,它很早就闻到姜疆,特意等在门口。
“好好!”,它发出叽叽喳喳的吵闹声,听得出很高兴,它身形大得过分,肩高几乎要赶上姜疆,约莫三四米长,比平日里大了一倍还多。力气惊人,光是往姜疆身上贴过来就把姜疆推了个趔趄,堪堪抱住它脑袋才勉强站稳。
“好好,你怎么样了?”
她稍微拉开距离,视线仔细扫过李好身体,因为见到李好而稍稍落下的心又被狠狠提了起来。
李好左前腿只剩一截大臂,往下空空荡荡。姜疆眼一黑,低血糖发作令她有些后悔今天没吃早餐,勉强稳住心神不让自己此时流露出软弱,抱紧李好,“没关系,回来就好,只要你在就好”
她当然听不懂李好急切的叫声代表什么,安抚性拍着它脑袋,再次朝身旁好似看一出苦情戏的医生开口询问,“医生,能请您详细对我说明李好现在的情况吗?”
她推了推眼镜,不紧不慢又十分简洁说道,“恢复得很好,如果你们愿意的话今天就可以办出院”
听见“出院”两个字李好十分兴奋,短尾巴在屁股后面乱摇,打在水泥地上劈啪作响,它迫不及待跑回房间角落里的权作为床的软垫上。
斑鬣狗本就前腿长后腿短,粗壮的脖颈让它看起来头重脚轻,如今少了一条前腿,奔跑的动作更为滑稽。看得出它已经适应了少一条腿的运动方式,行动并没有显得笨重,还是很灵活。
它叼起一件黑色的东西又跑回到姜疆身边,姜疆仔细看了看,像是个犬用皮质嘴套,只不过是加大加厚版。
“睡觉时戴上,细胞修复的过程中肢端会产生强烈瘙痒感,能防止它无意识的情况下把腿咬伤”
姜疆敏锐地捕捉到医生话里的讯息,“您是说腿还能重新长出来?”
李好连连点头,嘴套也跟着晃悠。
医生虽然冷着一张脸但还是耐心解释,“是的,虽然像它这样的半吊子实验体有各种各样的缺陷,往往骨骼生长速度跟不上其他细胞组织,会发生神经或者肌肉侵蚀骨细胞的情况,很容易导致畸形或者残缺。不过我们给它做了两次手术,也打了抑制细胞过度生长的针剂,目前恢复很顺利。”她从白大褂里掏出手机,“你多观察,加我微信,每天都要拍一次照发给我”
“另外”,医生接着补充,“根据我们以往的实验数据来看,腿完全长好之前都不建议变形,变形是细胞加速生长并重组的过程,很难保证会带来什么变化,况且比起人类,大型动物的神经敏感度很低,有利于养伤”
接着她又嘱咐了几样注意事项,姜疆点头道谢,默记在心里。
等办好出院手续,站在医院门口,才想起以李好目前的身形是怎么样都塞不进车里去的,正苦恼,不远处传来喇叭声,一辆装甲运输车缓缓靠近,刚才那名年轻卫兵从车里朝李好热络地招手,“中尉派我送你们回去”
送上门的帮助姜疆自然不会推辞,和李好碰碰鼻子把她送进车厢,开着自己的车在前面带路。回她们自己家是不可能了,即便不被邻居发现,单单李好的体型能不能进门还是个问题,于是她把车开向自己郊区的别墅。
房子是姜疆刚成年时父母送的礼物,可惜后来一系列的事发生,别墅又在城郊交通不方便,她拢共没住过多久。
再后来李好回来了,两人搬回以前小窝,别墅除了定期请保洁打扫外彻底空置下来,现在倒成为李好养伤的好去处。
为了方便车辆出入,大门做成两扇遥控开关的推拉式黑漆铁门,姜疆临时过来自然没带钥匙,好在旁边供人进出的小门的锁还有电,姜疆进到院里费了老大劲把两扇铁门手动推开,让运输车把李好运进院子,再客套着请年轻卫兵进家坐坐,虽然她很清楚家里连口水都没有。小卫兵自然谢绝了她的邀请,在一人一鬣狗的目送中驾车离开了。
院子里除了步道还能依稀辨别,其他地方都填上了属于自然的色彩。缺乏管理,娇弱的观赏花草早被长势过于野性的杂草替代,已经不符合居家观赏需求。只有靠墙边的两棵李树还活得自在,开出满树粉白小花,在风中摇摆,远远看去颇为明艳。而环绕房子的一圈人工小溪如今干涸的浅沟里除了枯叶什么也不剩。
姜疆从被杂草侵占的院子走向房屋里,琢磨着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安排,李好不声不响跟着她。
买房时姜疆正是看中了小区的容积率低,独栋别墅私密性更强的优点,如今李好待在这里就把这个优势体现出来,它只要不出门,在家里里随意走动不必担心被邻居看见。
客厅呈半开放式,朝向院子的墙体全部打通,客厅外是个休闲露台,楼上延伸出的长度恰好如屋檐足够遮风挡雨,在父母强烈要求下,客厅和露台之间加装了茶色玻璃墙遮挡阳光。姜疆把大片玻璃沿着滑轨推进客厅侧面收纳墙里,让下午的阳光落进客厅,顺带透透气。
李好那么大只,不管在家躲哪里都避无可避,姜疆想请保洁过来都不能,李好叼毛巾想帮忙,一直在无扶手旋梯上跌跌撞撞,被姜疆禁止跟着她,自己楼上楼下跑,好在每个月保洁来打扫都盖好了防尘布,家里还算干净,省下她不少力气。
饶是如此,等全部整理妥当,已经一天没吃饭的姜疆也彻底被抽干力气,把李好当沙发靠,再不愿动弹。
这里地方远,外卖慢,哪怕姜疆加了价,过很久才有人接单,等终于送到,姜疆先打开矿泉水喝下大半瓶,强撑酸软的双腿把日用品归类完毕,才打开自己今天的第一餐。她给李好点了三只新鲜宰好的鸡,一条羊腿和一大袋胡萝卜,看李好面对胡萝卜一脸嫌弃,姜疆反而笑得快意。
李好当然对姜疆的性格再清楚不过,知道她就是为了报复自己故意瞒着伤势不和她联系的仇,于是气呼呼叼起自己的食物,拿屁股对着姜疆,埋头草丛里吃了起来。不是它也小心眼,而是怕自己吃相吓到姜疆。
李好一口咬下大半只鸡,锋利的牙齿嚼起带骨鸡肉就像嚼豆腐,三下五除二吃光了三只鸡,开始抱着羊腿啃,大腿骨被它当洁牙棒来嚼,骨头碎裂吞下肚的声音在青天白日里听起来照样有点渗人,姜疆好奇地走过去,吃完食物的斑鬣狗抬起还不及清理的脑袋,沾满血的脸配上脸上的几道伤疤,就算憨厚宽大的吻部是天然微笑的幅度,看起来反而更加狰狞诡异。
姜疆不愿意这么说,但她现在胃口全无,对这样的场面她想自己还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李好也当然清楚自己现在的样子不太好看,它转过身,在草里磨蹭,悠哉舔舐前肢和脸,清理上面的血迹,姜疆在旁边看它压倒了好大片草皮,抓住它尾巴尖,黑色的长毛比较粗硬,摸起来没有头上的手感好,扯了几下迫使它转头,“吃饱啦?”
李好堪堪吃了个半饱,舔舔嘴边的血迹摇摇头。姜疆见状从袋子里摸出几根胡萝卜,“那把午饭吃完”
等体力恢复,她才开始做正事。
回客厅拿出李好的病历本,仔细翻阅,脸色随之越来越差,那边李好整个占满露台,趴着烤太阳,已然像是睡着。
“过来”,姜疆突然出声呼唤,大耳朵抖了抖,暴露它醒着的事实,但它没动,打定主意装睡。
视线在李好背上停留了很久,她发出叹息,声音微微发颤,“你知不知道我多害怕”
如果不是碰巧找到电话号码,李好绝对会等身体恢复才回家,把伤势绝口不提。姜疆已经分不清自己现在是怎样的心情,她垮下肩膀,背过身,倦怠的背影令她看起来宛如一尊孤独的雕塑。
它睁开眼睛,最终颤颤巍巍站起来到她身边。
气头上的人扭过脸,重重推它一把,此时此刻她又一点也不想让它接近自己,只想它走开。
外面阳光正好,微风不时吹拂在皮肤上,姜疆沮丧地抬头,吊灯上的水晶把阳光折射在天花板上,像极白日闪烁的星子,姜疆却半点也感受不到浪漫,她在今天体会到失而复得的幸福,又被被强烈的无力无助感所环绕。
哪怕大吵一架也好,怒气升高的同时她连吵架的台词都想好,但看见李好的模样,心疼还是压过了愤怒。
讨厌死了,哪怕她随便说点什么自己也会好受很多,但和人话都没法说的家伙怎么吵得起来,纷杂的情绪找不到出口,堵得心慌,姜疆试图用深呼吸平复心情,眼泪却不争气地滚落。
可它用庞大的身躯把她圈在怀里,讨好地不停蹭她,用舌尖小心翼翼舔她的脸时,她又愿意原谅它了。
在经历了一天坐过山车般的情绪波动后,眼泪成为发泄的出口,她从来没想过自己原来竟有那么多泪,怎么流都流不完。气得她朝李好残缺的耳朵狠咬了几口泄愤,把泪水胡乱抹它身上,最后疲倦的她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醒来已经是早晨,天蒙蒙亮,姜疆是被院子里的鸟叫声吵醒的。
她安稳躺在暖和的肚皮上,红肿的双眼被晨光刺激,不可避免又挤出点泪水,于是气鼓鼓把脸重新埋进带着碘伏和淡淡油脂腥气的毛里,使劲把大片毛发揉乱,手感很好,感受到身下规律起伏的腹部,自己的心也跟着平静下来。
手指梳理带着黑色斑点的黄棕色毛发,摸到一些已经凝固变色的血液,藏在胸口的毛发深处。姜疆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李好很久没洗澡,身上沾染了不知多少其他未知生物的血肉,察觉之后她认命般哀叹,“你脏死了”。
李好早醒来,静静注视姜疆的举动,偶尔调整身体姿势,防止她从肚皮上掉下去。
姜疆扒拉着它的身体,继续昨天没做成的事。
李好受伤部位为了保持清洁被剃光毛,身上秃了很多块导致它看起来像只得了皮肤病的癞皮狗。看上去伤口愈合得七七八八,疤痕颜色还很新鲜,再过几天就会更接近肤色,虽然伤疤不小但被毛发覆盖后不特意找的话并不容易发现。
“这里果然好得很慢呢”,除了靠近脊椎的两个圆形血痂,让李好很是吃了些苦头,瘫痪的下肢直到回基地注射抗毒血清后才恢复,因为毒素的抑制作用愈合得也比其他伤口慢。
姜疆握住它的断腿,李好也乖乖抬高方便她拍照。经过了一夜,姜疆没有看出明显的生长痕迹,医生说大约还需要两个月恢复期,也不急于一时。
她收好手机,从李好身上爬起来去洗漱,李好粘着她,沿路磕磕碰碰,把家具碰得东倒西歪,被勒令躺好不准再动。
坐在马桶上的几分钟里姜疆决定马上回家。别墅长久缺少人气,不止脏,蛇虫鼠蚁也多,她打扫卫生时就有不少她连见都没见过的虫子从阴暗的角落里一溜烟逃走,更别说她醒来后就在身上发现了几只蚂蚁。
时间还早,回家的路十分顺畅,进门后她迅速换掉身上脏兮兮皱巴巴的衣服,把自己仔仔细细洗干净,又挑了些用得上的东西打包扔进李好的牧马人里。
离她们小区不远有家清真馆子,每天宰一头黄牛,李好的父母买过几次肉来家里,图它新鲜。姜疆去的恰好,抢在一大早就出门买菜的大叔大妈前。大手一挥包下半扇,请老板装进后备箱带回去。
李好早早等在门口迎接。
“怎么弄那么脏?”,它不知道哪里蹭了身蜘蛛网,在她面前献宝一样转圈,姜疆更是从它毛里梳出些小树杈子。
姜疆打量周围发现院子整个干净了不少,也明白了为什么进门时会闻见新鲜青草的味道,原来是李好不知从哪里找到了除草机,不知它怎么做到的,把杂草割了不少,虽然很不整齐,但起码能看出院子本来的面貌。还找到了开关把车库门打开了,蜘蛛网大概就是打扫车库蹭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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