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下的男人,难得语气柔软,话说得比以前要多。浓重的药膏味,混合他的味道,钻入她心里,又是搅乱一池春水,模糊了心境。
“明日我需要你同我一起去······”
“不去。”她冷冷回道。
“你是气我这几日都丢下你,让你一个人呆在这么?”
“不敢气你。我去又如何,不去又如何?”说到底,你甚至都未曾信任过我,只是打心底里觉得悲冷。后面的话她未说出口,默默地抽出了她的手。抹了药,的确是舒服许多。
秦蔚澜还欲说的话,被堵在嘴边。看她不愿意继续搭理,自顾自的回到塌上合衣睡下,就知道她是真的生气了。
他吹灭了苦楚又孤独的灯焰,关上门离开。一室遗憾,满腹愁怨入眠罢。
第二日晨曦初微之时,秦蔚澜带背了个包袱早早的出去了。君霓几乎是一夜没睡,尽管是困得不行,合衣在榻上等了一夜,听到隔壁房门关上,她翻身而起,轻轻开了窗,跃上了屋顶。
他的包袱看起来小而沉。君霓猜他带的是从唐门找到的玉玺,心中更加觉得古怪。
一路避开人多的地方,他走得都是僻静的小巷。约莫走了三个时辰,出了平江城,大概是来到了一处荒僻的村落。他径直上了村子旁那座不高的小山。
君霓连忙跟了上去。山上杂树高草茂盛,她被困在其中,落在他身后许多,还是跟丢了。
这时候肩膀一痛,发现是被小石子砸了。回头发现秦蔚澜坐在不远处一小树的枝杈上,手里抛着另外枚小石头。
他没说话,嘴角有一丝上挑的弧度。想来是猜到了君霓定会跟着他来。君霓也没有说话,只见他从树上跳下来,飞到她的身旁:
“走得慢了些,下次脚程还要更快,别让我等你。”说罢,晃了晃手上的小短刀,扭头专注于清理杂草开路去了。他带着君霓一路往山上走,来到了山顶一座小庙前。
这庙不大,看着有些落败,隐藏在树与杂草之中。屋上的瓦片许多已经掉落,似乎又被人补上,只不过补得歪歪扭扭,选的也不是同一色的,看起来不太协调。
庙上的门倒是被一把巨大的锁头锁得严严实实。他撬了好一会儿,才总算是打开。
她打量着庙内的陈设。整个建造古朴而大方,四面梁柱都十分老旧了,供案上还摆着若干水果点心,不过都是已经干掉的了,仔细看还有动物的齿印在上头,想来是从墙后头的洞爬进来觅食。
最吸引人瞩目的,还是庙正中那樽戎高的石制雕像。君霓看得出来雕的是个女子,尽管是石像,但仪态容貌栩栩如生,宛若真人一般,慈容善目,夹着一丝淡淡的愁绪。
她看出了神,但她身边的秦蔚澜,更是陷入了撼动之中。
他···他是哭了吗?
君霓看到他眼中星烁般的晶莹,强忍着不让它落下。他缓缓地一步步朝着雕像走去,蹲下身,细细地摸着雕像足底那块小小的石牌。
这个石像,或许对他有着不一般的意义。君霓想,这样脆弱的他,实在太过陌生,陌生到心疼。抚上他颤抖的背,给予抚慰。
“咣当”
二人的身后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顷刻间君霓转身回头,举着隐鸠意欲攻击。来人是个衣裳质朴的男子,想必是已经上了年纪,跌落在地上的就是他端着的果盘,果子们咕噜噜地滚得四处都是。
那男子震惊万分,手颤颤巍巍地指着他们二人,叫了一声:“小·····小少爷?”
秦蔚澜猛然转身,莹泪倾泻。他想必是认出了面前这个男子,快走了两步,二人拥抱在一起。
黑鸦盘旋在树顶,停了一会儿,又飞了。
君霓靠在树下,用衣袖反复的擦拭着手中苹果,之后就大口的吃了起来。
她望向庙中席地而坐背向她的二人,若有所思。他们已经这么样交谈了大概有几乎一个时辰了,等到君霓都有些饿了。不过此次,是她自己主动选择守在庙外头的。
她看得出来。秦蔚澜有很多话,要同那男子说。
“吴叔······”
“小少爷万万不可这么唤我!这不是折我的寿么。”
秦蔚澜紧紧地握着男人的手。这个男人原本湿润的眼角,泪水似乎又要落了下来。一方面是有生之年,还能重逢的欣喜,这另一方面,当然是感慨,曾经备受宠爱,在花园中追着蝴蝶跑的男孩儿,变成了这样坚定、英伟、潇洒的模样。
“那年,我受命去了东瀛跑商,待我回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迟,老爷已经被斩首了。秦家被诛九族···我娘与我爹······也难逃一死。”
“吴叔你莫要说了······”
“小少爷可不要误会!”他补充道:“没有大小姐,没有秦家,我与我爹娘到现在还流落街头······我与爹娘的三人的命,都是秦家给的。便是要与秦家共荣辱的!”
接着,他眼神黯淡了下来:“后来,我听说宫里出了大火,大小姐···大小姐以身明志,追随了老爷而死···我曾经四处求问,暗中打听您的消息,他们都说小少爷您也被大小姐带下去了······”
“我不信,但是也寻不到您的下落······”
“可是我们的大小姐啊···连蚂蚁都不肯踩;冬天里再多的穷民到府上讨食,她也一个个安顿好,赏口饭吃······怎么会忍心把你一起带走呢······过了几年之后,我回到了平江城,与镇子上的一些乡民修了这庙,给大小姐修了像,别人问起来就说是观音小庙,不过是按照她生前的模样修的。”
“他们······他们都还记得大小姐的好。老爷······老爷是不是做了卖国求荣之事,我不知晓。但是大小姐,一直都是个善良的人。”
“小少爷···小少爷您又何罪之有呀!”
早些时候的撼动,现在变成了哀伤。面前的这个叫吴叔的人,吴河,曾经是他娘身边亲密侍女的独子,虽说毫无血缘,但比血亲更胜。秦蔚澜怎么会不知道,吴叔修这样的庙,是为了告诉他,依旧是还有人念着他的。
这几日秦蔚澜独自一人,在平江城外暗中打听,终于还是打听到了秦家幸存之人的下落。
他先前找到了庙,发现是上了锁,不过乡民们告诉他,因为年久失修,因此只在逢年过节之时开放。算算明日是丰收节,才赌了一把,终于是在今日遇上了。
“当时,我被托付给了武宁将曹敬,由他收养,就说是边关小城的难民孩童,之后一直在军营中长大。一直到去年年末,才回到关中行走。”
“那你······”
“是的。”秦蔚澜点点头,安慰似地轻轻一笑:“我年少之时,便随着众武宁军士出死,从一个最小的士兵成长到了今天,前年提拔成了副将。也许是娘亲在天之灵保佑我,命还算大。”
“曹总将军给我取了名字,蔚澜。继续用了秦姓,也无人怀疑我的身世。毕竟在世人眼中,所有人都认为我当年同我娘一起葬身火海了······”
吴叔点点头:“能再见到小少爷,我此生已无憾了······大小姐知晓您现在成了这般英武男儿,想必泉下有知一定欣慰。”
秦蔚澜转头看了那尊雕像,看着房顶上的瓦片缝隙洒落的阳光,晕出温柔的弧度,耳畔隐约地,想起了许久之前,一声声睡前的童歌。
然后···也再无其他了。再多的,便是凄惨的哀鸣,漫天熊火,还有一望无际的雪。
“小少爷此番回来,只是为了寻根么?”吴叔问,多少能猜到些他回来的目的,并不只是这样而已。
“事到如今,我便和吴叔您直说了。”他面色凝重,顺下肩上的包袱,递到了吴叔的面前。吴叔伸手摸了一会儿,神色惊变,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秦蔚澜点点头。
“这是······”
“对。”他斩钉截铁回答道:“此番返回中原,便是受人委托寻此物的。”
“这样啊······”吴伯惊讶不已:“可···可小少爷您要是有了此物,那不就是天下最大的主人了吗?若是您做了皇帝,不管是秦家的罪,还是什么的。不就是一个皇令的事啊。”
他沉默了。一时间只剩下头顶上乌鸦的哀嚎。少倾,苦笑一声,终于还是摇了摇头。
“皇位于我,不过是累赘。”
“小少爷能这么想那自然是最好的。”吴伯叹了口气,点点头。
秦蔚澜吴叔长叙了一番,千万交待不能将此事透露出去。吴叔嘱咐他此后万事小心,若无其他事,也无需再回平江城,以免引起他人怀疑。彼此心知,此生或许不再相见,诸多尘事绊扰,只得在心中诚挚默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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