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莱身躯一震,猛然回过神来。
曹懈其实长的与之冉,几乎是有七八分相似的。他衣袖的双拳,紧紧地握起,知道感觉到了紧绷的疼痛,才是松开。
他不是不愿意的。老天爷知道,他多么想治好之冉。
最隐秘的犹豫,万一这治疗途中,出了什么岔子,留她一个人在乱世中挣扎,她该怎么办?还能有谁帮得了她?
“我······”
“姐夫。”他修长的手,覆上乌莱颤抖的肩:“若是都不拿出一些勇气,如何向姐姐证明,你是真的愿意为了她付出呢?”
“又···如何向爹爹证明呢?”
屋内只留下了凉茶一杯。窗外的风太猛了,吹得心也有些寒。曹懈觉得手冰冷,插到了双袖中。
他记得刚才乌莱离去时,略有些跌撞的步伐,万般撼动伤神的面容,心里反复咀嚼着,似乎自己好像,还没有看到哪个男子,能有这么般脆弱的?
诡异地嘴角露出笑容,掏出袖子中的手,轻轻在木桌上叩了一声,谢增闪身进来。
“这几日,辛苦你多盯着那男的。要格外注意一些,这是在羌戎寨子里头,莫让其他族人发现了。”
谢增有些疑惑:“少爷···那我们是,在这又要暂住一段吗?”
“那是当然。病还没治好,自然是,治好了再走。”
不敢抬头看他,谢增是欲言又止。对这个样子看起来还青涩的少年,竟然没由来地延伸出恐惧。
“可是···曹老之前不是交代了,寻到人之后,不是要即刻赶回长安吗?若是继续耽搁的话,会不会耽误····”他咽了一口口水:“婚期呀?”
“哼哼。”曹懈从长凳上跳下来,摆了摆手:“谢增,你是比我多吃了几年饭,为何还会问如此愚蠢的问题?”
谢增愤怒又汗颜。他继续说道:“你说说看,若是我们着急着回去,姐姐的病没有治好,而且,又多了个碍事的‘姐夫’,你猜会怎么样?”
“···老将军一定会,大发雷霆吧···说不定直接就和朝廷撕破脸面。凭小姐的性子,估计是为了那男子,与老将军抗争到底,说不定就在回去的路上逃了。这样一来,原本的婚事,肯定就要告吹。”
“估计怕是会,雪上加霜。”
“若是,利用羌戎的资源治好她的病,稳住了他们二人,又能让她完好无缺的回去呢?”
“那······至少小姐可以治好病,对太子还可以再从长计议。”
曹懈笑得灿烂,点点头:“我还忘记说了。刚才,他同我说,要解除这蛊,是需要有人献祭,以血肉炼之才行。”
“血肉炼之,风险极大。连我这个不懂医术的人都晓得,这乃阴毒之极,违背人伦的法子。残废重伤,或许都是小事了······”
谢增瞪大了双眼,后退了两步,这个刚及他肩膀,还不满二十的孩子····为什么,为什么能有如此缜密谋算的心思。羽翼尚未丰满,就露出了凶恶的尖牙······若是再过几年,那可不是祸患的魔鬼么?
“怎么不继续说下去了呢?”曹懈问,声音薄凉:“我替你继续说下去罢······”
“曹之冉治好了病,回到长安,安安分分的出嫁。若是那男治了病还能活下来,再除掉他也不是什么难事。”
“不管是嫁给太子,还是二王爷,还是朝廷中的哪个重臣。总之一定会是对曹家有所帮助提携之人。
“爹一天天老了,曹家,总该是交到后生手上。一步步地,我能替爹爹拿回原本就属于我们的东西······”
“尤其是武宁军·······”
谢增听及此,猛然清醒过来,脱口而出:“这!武宁军可是圣上亲令组建的军队!虽说曹家是最开始的创建者之一,可,可这······”
“可是什么?可是什么?”曹懈牙缝间挤出这样几个字:“我曹家,祖上多少人死在战场上!你可知道?这武宁军的威名,可都是建立在我曹家儿郎血肉之上的!现在,总统领的位子就这么交到了个出生卑微,毫无建树的人手上,我爹甘心,我曹懈都不甘心!”
言以至此,已经无需再说其他。还能说些什么呢?
谢增下定了决心,单跪在了地上抱拳,头垂得很低。少年微微一笑:
“终于是看明白学聪明了?”
天是越来越凉,夜风吹来,带着干燥的沙砾。乌莱调了一些香膏,用羌戎的药草中配比,放置于枕边,有助于睡眠。也是多亏了这香膏,原本因为曹懈的事而忧心忡忡的之冉,终于能够睡得安稳一些。
她迷迷糊糊从梦中醒来,发现乌莱定定的望着窗外失神,身上也未披衣袍,也不见冷。以往睡不着的总是她,现在好像是倒过来似的?
她迷迷蒙蒙,揉揉眼睛:“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他说罢,又觉得有些哭笑不得:“以往睡不着的得都是你”
之冉捂着被,坐了起来,猛地起身,倒是让她晕了一瞬,乌莱急忙抱住她。在他的臂弯中,忽然地睁开眼,露出狡猾的表情,送上了唇。
鸳鸯衔喙,合欢协好。
稍些,乌莱恋恋不舍的放开,发现她面色潮红,乐的开怀,知道她是在戏弄自己,哑然失笑。
“好了好了,我都困了。”她放开了他,吹了旁边的烛,重新躺回床上,留了背面给乌莱。
真正黑暗环绕的时候,之冉捂上胸口,小口小口的,悄悄喘着气,总算才是将疼痛缓解了一些。
还未天亮,打着哈欠的安苛就被乌莱叫醒。见着他,也没说什么话,乌莱背着个药箱子,把他又往另一处带。
二人约莫走了两炷香的时间,来到了快靠近羌戎部族边界一座破旧低矮的石屋前,警惕确认是否有人尾随,这才带着安苛入内。
屋子里一股浓浓的灰土味儿,想必是许久没人打理了。乌莱擦亮了火折,环顾着,神情冷峻地对安苛说道:
“这几日,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得将这屋子内发生的一切告诉第三人。”
“包括乌栩,族长,木妲······”
“还有她。”他继续说道:“事成之后,我会把解药给你,你就能重新说话了。”
安苛眼睛一亮,连忙啄米似地点了头,接着又像是想到什么似地,皱着眉头狐疑的思考了一会儿,瞪大了眼睛恍然大悟,手脚胡乱比划着,最后是一脸无奈的表情,指了指乌莱,有拍拍自己的脑壳。
“说我蠢?”
那可不是嘛!安苛内心想道。
他这辈子也是与女人亲密相处过的。但是也没有哪个女人,值得让他割心剜肉的。不就是这么那点事儿?还值得这么赴汤蹈火?
他想不明白。乌莱却不理会他,开始动手收拾起屋子来。也不算花了很长时间,等到天晨光熹微的时候,就把小屋子内的一切打理干净了。
“开始吧。”乌莱道。
安苛仍然是觉得有些难以置信,活生生要剜骨剜肉,他还是头一遭见。
咕嘟嘟喝下一碗浑黑的药汤之后,乌莱拿起他的短笛,开始吹奏了起来。这回的曲子,听着倒是诡异得不行,让人有些害怕,甚至,像是在召唤什么似的。
曲终。石屋顶响起稀碎的沙沙声。安苛抬起头紧张地打量着。可惜屋子太暗,瞧不着。乌莱低下身子,从地上拿起了什么,他这才瞧清楚。
那是一条手臂粗,长约四尺的大蛇!它正盘挂在乌莱的手上,朝着安苛探头吐信子。
安苛连连后退,显然是怕了这邪物。江湖都传南疆毒寨人人能唤虫引蛇,原来是真的。而乌莱是显然不害怕手上的东西,笑眯眯的看着,甚至还轻轻地抚了下它的身体。
“莫害怕。它是来帮忙的,不会伤人。此处只能唤来这种沙蛇,若是身处苗疆,倒是还能换来我认识的‘伙伴’······”
安苛及时打住了他的话,催促他快些。乌莱对着手上的蛇低语了一阵苗疆话,只见那蛇居然乖乖的从他的手上爬了下去,爬到他们二人在石屋搭的那张木板旁。
乌莱脱了上衣,卷起了袖子,仔仔细细地用皂洗净,又再烈酒里泡了一会儿,将自己的左手,像那只蛇伸去。
是知道他要做些什么了。那蛇张开大口,一下咬下了乌莱的小指,把那一小截肉吐到了旁边的碗中。
他以为会血如泉涌,没想到却没有见到一滴血流出。断了的指根处,隐隐的红藏着白,看得出来是被猛兽咬断的。
乌莱喘着气。尽管是先前吃了药,但是失去了身体的一部分,总是让人觉得悲切:“这样···到时她问起来,也好说是,外出采药时,不小心遇上了蛇······”
地上那条蛇吐着信子,斯斯的叫声像是戚笑,然后它缓缓地从乌莱身上爬过,沿着墙一路爬到屋顶上消失了。
安苛回过神来,麻溜地帮他缠上绷带。不敢去看那一节小小的骨肉。乌莱缓缓起身,喝下药之后,他瘫倒在了床板上,扭头端详着那只装着断指的小碗。
他希望能为之冉做更多。但是,目前好像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了。
角落里,一只其貌不扬的罐子,散发出诱人的香味。那是今天乌莱一起带来的,前些日子同安苛一同熬制的底药。少倾,这只小指,就会同这罐药融合,然后让之冉饮下。
安苛难得表情是严肃而关切,乌莱面色白的就像寒冬新下的雪,他摇了摇头,表示暂无大碍。但是安苛知道,这是他十分虚弱的表现,说话想必都费劲。
明明是都饮了药,为何还会感觉如此······
昏死恍惚间,乌莱觉得自己眼前是一片绯红的颜色,不是血,是大喜之日热闹的红烛的颜色。锣鼓喧天,热闹非凡。
之冉同他一起坐在饭桌旁,好酒好菜,旁边的一圈坐满了其他人:身边是哥哥乌玛、打打闹闹的君霓和莫奎、小徒弟乌栩;再远一些,坐的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人,之冉的父母,还有她的弟弟曹懈,他们对着他微笑,是温和平顺的。
离他最近的,是他名正言顺的妻。一身红裳,俏面似那最娇艳的花儿,幸福的脸上,不见沉哀与萧索,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她柔嫩娇细的小手覆上他的,然后将头靠在了他的肩上。如此真实,真实到他感觉之冉繁琐的凤冠不小心剐了下耳侧。
她凑近他的耳边悄悄说:“你吃慢些,以后我们天天都能这样吃。”
这怕是乌莱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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