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爱就会有悲伤。你总得舍去一个。
——爱比快乐更重要吗?
“……我爱她。”布兰克再一次说道。
——那么,什么是爱?
布兰克呆呆地注视着墙壁,这个问题太难了,他一直、一直没能想通。曾经对希雅、对希芙说出的回答,是正确的吗?如果是,为什么他现在没法单纯地将那些话重复一遍,来说服自己呢?
——看吧,你根本说不出什么是爱!你只是对人类的感情生活抱有执念,想去模仿他们而已。但为什么要模仿人类?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好。
——站起来,拉开房门,去吸收莱斯最后的力量,去成为完整的自己!
“我……”
布兰克张嘴无言。那从心底生出的缱绻眷恋,怎么可能是源于模仿?但他确实解释不清自己因何而爱。甚至,“爱”这个词语在脑中翻来倒去地思虑太多次,已经不太明白“爱”是什么意思了——还是说,真的是从一开始就不明白吗?曾经作出的回答,只是在自欺欺人?
因为是别人就不行,所以是爱吗?
可为什么是别人就不行?这难道不是自己对自己设下的限制吗?
布兰克闭上眼睛,试图回忆那些希雅让他心动的时刻。
在他怀中无声流泪,呢喃着“人类就是这样的,所以我不怨恨”,“即使知道也会难过,人类也是这样的”的希雅。
自认为只差一步就能成功逃脱,却为了伊莉丝自投罗网,哭叫着“如果我走了你们就会死,我也没办法啊”的希雅。
说着“我恨不得所有人都去死”,却连曾欺辱自己之人身陷危险都看不下去,甩开他的手走出树林的希雅。
甚至,是在他昏迷之前,快被胶衣覆盖全脸,依然大睁着眼睛,告诉他“没有爱,一点都没有”的希雅……
就算是在此时此刻,鲜血淋漓的此时此刻,他依然觉得希雅光彩耀目极了。
——光彩耀目就要爱吗?
那声音问他。
——这世上有数以亿计的人类,不可能不存在比之希雅更耀眼的人,你要一个一个地爱过去吗?
那声音又说。
——你被人类的教育搞昏了头,过于痴迷所谓的“美好品质”了。事实上她没有那么美好,她只是容易心软——你也可以称之为懦弱。她不敢看别人死在自己面前,即使那是个坏人。她看上去显得“善良”只是因为她运气好,换一种情状,她就会是一个软弱无能自私的人。
“我……我承诺过永恒,我想,我也能做到永恒……”
——为什么呢?别和我说这是神明的设定。现在在思考的,在“爱”的,在活着的是你。你凭什么觉得你对她的爱会是永恒?
“……”
——什么是爱,为什么会爱,你说得出来吗?
布兰克说不出来,越是思考这些问题,越是觉得一切都是虚无。
不值得,不值得,不值得——无数道声音在布兰克脑海中狂啸。为任何一个人痛心都不值得,何况希雅不是完人,何况希雅想杀了他——她辜负了他的心。
爱只是他的幻觉,是为了填补童年遗憾而生出的执念。
要放弃执念很难,但如果下定决心去放弃,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一瞬间的失落后,会是永恒的轻松……
意识逐渐远去,布兰克摔倒在地板上,晕了过去。
“早上好。”
布兰克睁开眼睛,看见一个老妇人坐在床边。
“怎么表情这么呆?”那老妇人微笑着问他,咧开的嘴中,露出几颗残缺不全的牙。
布兰克愣愣地盯了她一会儿,捂住自己的脑袋。
许许多多的记忆在脑中涌现。
他想起来了,他和希雅解开了误会,然后共度了几十年的时光。
可能是六十年,可能是八十年,他记不住这对他来说过于短暂的时间。
时间像细雨一样落在他的身上,却像暴雨一样冲刷希雅。几乎是在眨眼间,希雅的脊背就弯下去了,她的头发变白,牙齿脱落,皮肤松弛得能够用两根手指捏起来。
再也看不出年轻时的光辉。
“怎么这么看我?”老妇人迷惑地问他。
疑惑的表情没有维持多久,老妇人忽然兴奋起来,她爬进布兰克怀中,皱巴巴的脸贴紧他的胸膛,“我变年轻了?那方法真的有用?”
更多记忆涌入布兰克脑中。
无人甘愿变老,尤其是握有权力的人。
希雅因为衰老日渐癫狂。她听闻用少女的鲜血沐浴就能永保青春,于是在周边城镇掳掠人类女孩,放血供自己使用。
“血用得太快了。”老妇人在他的怀中撒娇,嗓音粗糙如拉锯。
“再帮我抓些人类来。”世俗意义上的老巫婆向他请求。嶙峋之骨顶着皮肤,硌在他的掌心。
“……好。”布兰克应道。
他抱紧怀中枯槁的身躯。
他好高兴,高兴得要落下泪来。
“刚才,我做了一个梦。”布兰克哽咽道,“还好,只是一个梦。”
同时,又感到难以言喻的悲伤。
几十年的时光,如水般流逝。
再多陪伴我一会儿吧,再多一会儿。
这样,我也可以晚一点离开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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