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沆瀣门有文渊、武英、保和、杂成、韬行五君。”杨枝并不推辞,干脆道:“大人不耐烦舞文弄墨,这是装不出来的,因此并非文渊君。于武艺上连黄成都不敌,更不消说李挺本人,亦非武英。保和顾名思义,擅使毒用药,非大人所长。而韬行司策,需统领大局,我猜,是宫中的宝公公——是以,这般算下来,大人应当便是这个杂成君。”
“大人心思细腻,所长之处甚广甚杂,杂成二字恰恰合适。”杨枝辍了口茶,道:“我还有一个大胆猜测,大人可愿听听?”
“但说无妨。”
“江湖有匪号水中月,延乐之乱时立下大功,只是这么些年,再未怎么出过手。”杨枝道:“我今日想斗胆问问,可是大人?”
郑渠微微一震,转过脸来看她,双眸眯起:“为何这么猜?”
“敬常告诉我,大人吃个面点都十分讲究形状,且大人捏面点的手艺更是京中一绝。”杨枝道,补了一句:“我在温汤镇亲眼见大人嫌弃那店家所做的面点,但那家面点已是店中的招牌。可见大人对手艺的挑剔,已到了凡人难及的地步。”
“我这人贪吃,你从这点上便断定我是水中月,也太过武断了。”
“寻常饕客挑剔饮食,但鲜少挑剔外观到了这等程度。还有大人这双手,纤长灵活,指腹有茧,不像是一个常年舞刀弄枪的武人,倒像是个……手艺人。”杨枝轻笑:“当然,这些的确有些牵强。所以北上途中,我故意在大人跟前露出了那几张面具,大人当时的反应,让我更添了怀疑。”
郑渠微微一怔,他自己都忘了当时见到那面具时是什么反应了,只是十数年隐藏,终究未能抹去他对自己手艺的本能自负。
到了这时,再隐瞒也没有必要,他自胡髭中绽出一个笑:“你既已猜到我身份,今日贸然来大理寺,就不怕自投罗网吗?”
杨枝迎着他的目光:“我今日来此,是因为我还有另一个猜测,大人可想听听?”
“你说。”
“大人已……”
话未落,忽闻院外响起人声,兵甲相交,杨枝当即住了嘴。下一息,郑渠衙房的门被踹开,一名年轻士兵往旁边一让,露出身后一件深紫官袍来。
杨枝抬目,眸光被不知是日晖还是院中的雪照得晃了一瞬,方看清来人,面色沉定下来,薄唇微抿:“薛大人。”
“阿敏。”半年未见,薛穹仿佛变了不少,可那变化并非容颜上的。眼底的温润清澈被杳暗所替,声音也带着一丝凉意:“随我走吧。”
来得这般巧——杨枝起身,觑了郑渠一眼。郑渠垂着头,没有看她。
“好,我跟你走。”
短短半年,薛穹已然升任中书令,薛家又回到了如日中天的时候。
薛穹并未为难杨枝,仅将她囚在一处别院中,隔三差五来看她。除夕夜,从宫中回来,他照例来杨枝处,也不说什么,只是命人摆菜,沉默与她喝起了酒。
他们之间已然横亘了许多,那一日逃婚,无论如何,是对他莫大的羞辱。
窗外落雪已停,大团的雪块抱着梅花枝,料峭寒意之中捎来几星清淡的香。
不知多久的沉默之后,杨枝忽然开口:“过完年,最晚五月里,费明光就要北上豫州了。”
薛穹微微一怔,猝然抬眸,旋即却是自哂般一笑:“你想和我说什么?”
“这半年我们做了不少准备。”杨枝道:“梁州的霍慎为,甄州的卫家军,都会策应。”
薛穹没有说话,酒盏停在唇边,只是定定看着她。烛火照进他的眼底,闪过一丝近似伤怀的情绪。
“我可以告诉你我们会在何处渡江。”甄豫二州以岷江为界,渡江的位置对双方而言都至为重要。
薛穹将酒一饮而尽,轻笑:“你觉得我会相信?”
杨枝亦是一笑,抬箸为他夹了一筷子菜:“信不信随你。”
“你想换什么?”薛穹怔怔盯了那一筷子菜许久,送入口中,方垂眸问。
“我想见见柳敬常。”杨枝望着他,一字字道。不待他应,又补了句:“你可以让我远远看他一眼,待来年五月渡江,你再据消息的真假另做决定。”
薛穹低头又自斟了杯酒,唇畔荡开一个对自己讥嘲般的笑:“你这回进京,为的便是这事?”
杨枝垂首,良久,淡淡应了个“嗯”字。
薛穹眸光落在她轻轻颤动的睫帘上:“其实你不用拿什么渡江来做引子,只要你求我,我便答应了。”
杨枝抬眸,不期然撞进他漆黑的眼底,那一点分明的情绪刺痛了她,她不自觉垂目:“是吗?”
薛穹未语,又浮了一白。
不知过了多久:“好,我会让你远远见他一面。你……说吧。”
杨枝这才恢复方才的沉定:“我想见李挺,亲口告诉他。”
薛穹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好,我会尽快安排。”
庆历十二年的除夕夜在一片爆竹声与彼此的各怀心事中悄然过去。薛穹饮着饮着,渐渐觉得不满足,干脆执壶往喉中倾了起来。杨枝心中的愧疚火烧连营般迅速蔓延,见他已然半醉,干脆冲上来夺他酒壶。
“薛大哥……”
却被他反手一把拉过,死死按入怀中。杨枝欲挣扎,却发现他力气大得惊人,如何也挣脱不开。而他另一只手干脆弃了酒壶,伴着哐当一声脆响,亦覆上了她的肩背,用尽全身力气一般将她拥在怀中。
“阿敏,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明明是我先遇见你的……”
“薛大哥,薛大哥你放开我!”
他的头深深埋了下来,染了酒的温热气息在她颈窝中乱窜。杨枝有些慌乱,用劲推了推他:“薛大哥,你放开我!”他纹丝不动,杨枝只好另寻他法,一只脚堪堪抬起,却听见他道:“就一会,就让我抱一会。明日我就带你进宫,就让你见他。”
杨枝的脚轻轻放了下来,屋外下雪了,爆竹声又起,盖过了几可忽视的雪声,和她心底的轻颤。
薛穹后来醉得睡了过去,杨枝将他扶到塌上,自己在外间将就了一夜。
次日醒来时却发现自己已回到了塌上,薛穹早没了踪迹。
过了午,院中来了一位老仆,手中捧着一件簇新的华裳:“姑娘,我们大人说,晚间宫中设宴,让姑娘一同随行。”
近晚之时,果然另有仆人来接,杨枝换好衣裳,还稍稍打扮了一下,随仆人穿院而过。薛穹已在门外马车中相候,一件黑色大氅,衬地他肤色格外的白,白出了些剔透、一点不同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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