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一片哭声,薛琅被两万安西军的牺牲压得喘不过气来。
报给朝廷的两万的数字背后,是两万个要经受伤痛的家庭。
是年迈的耶娘失去了儿子。
是缱绻的妻子失去了丈夫。
是稚嫩的儿女失去了阿耶。
是整个大盛失去了两万好儿郎。
这些悲伤并不能随着时间的消亡而变淡,它将成为每个人一生中最大、最不可抹去的遗憾。
罪魁祸首,决不可放过。
然他作为主将,却最为清楚,战前打探消息,绝不会只派一人,至少一队十二人,结成编队,配合而行。便是少了赵勇一人,余下十一人也不会乱了方寸。
那十一人都未能及时将信送达,皆因为,当夜忽然下了暴雨。
暴雨掩盖了突厥人由远而近的声音,也令信鸽、硝烟与焰火等传信手段失灵。
自是还有旁的法子,然时间已来不及。
突厥人的先锋忽到跟前,先将安西军的前探斩杀,并非难事。
据他后来知晓,当时还有一人拼死将信传给了一个龟兹儿郎,那儿郎在接力送信途中被突厥人一箭射中。鲜活的生命停留在他永远的二十二岁,独留他瞎眼的老娘孤独存活于世。
然那大雨本身便是警醒。
崔将军一定快速做了许多部署,否则以两万安西军对阵五万突厥人,在那般恶劣前提下,崔将军绝不可能带人将突厥人赶出龟兹,并一直追到昆仑山仙女峰另一侧。
赵勇当时临阵脱逃,有违军令,罪不可恕。
然那般战场,多去一个人,也不过是多死了一个人。
他长长喘了一口气,方冷声道:“赵勇,你虽无临阵脱逃之意,却有临阵脱逃之行。按律当斩,你可知?”
赵勇决然看着薛琅,“我知,请大都护判我死罪。我等这一日,已经足足等了五年。”
院中的妇孺们哭声更甚,齐齐往前涌来,跪倒一大片,纷纷哭求道:“莫杀赵公,他是好人,他是好人啊。我等不被大盛承认的胡族遗孀,这些年皆是赵公在照顾……”
大盛有律,边境复杂,平民可与胡地通婚,驻军却不成。
然冷冰冰的律法又怎能抵住火热的人心。
安西军战死后,朝廷的抚恤银自是要发放给其大盛的父母妻儿。在西域有了家室的,不为朝廷承认,那抚恤银,没有一钱能到这些胡女手中。
无论在何处,女子既不可入仕,非贵胄名下难有恒产。尤其是贫苦女子顶着门户,更比男子不知难出多少倍。
妇人们一边哭求,一边不停歇地磕着头,不过几下额上皆现了伤。
嘉柔依然呆呆靠在那树桩子上,直到见薛琅又要发话,终于站起身,到了赵勇身畔。
薛琅沉默地看着她,半晌方道:“你可有话要说?”
赵勇一动不动跪在那处,抬首看着嘉柔,怆然道:“阿柔,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崔夫人,对不起崔氏满门……”
她心中汹涌,喉间哽得说不出话。
她久久方开口:“赵世伯,你若了解阿耶,便会知晓,他多么欣慰你还活着。安西军但凡有一人活着,安西军的英魂便未灭。”
赵勇闻言,嘶声裂肺哭嚎骤然而起:“我有罪,我罪不可恕,我对不起你们……崔将军,潘永年,赵大拿,李二牛,孙如海,张旺年……”
那些昔日战友的名字牢牢记在他心里,没有一个忘怀,这些名字在无数的夜里伴着他入睡,又频频令他惊醒。
他哭得力竭,声音渐弱,薛琅方道:“先安西军近卫赵勇,战前临阵脱逃,按律当斩。念其未影响整个战势,且连续数年有悔过之举,死罪可免,活罪难饶……”
他顿了顿,看向王怀安:“多少军棍,可去命一条?”
“体壮之人,堪抵四十棍;体弱者,二十便已死。”
王怀安话毕,不由担忧地看向赵勇。
赵勇在战时已伤了腿,这些年又这般劳累,全然称不上体壮,只怕最多二十五棍便要呜呼哀哉。
薛琅扬声道:“罚五十军棍,监外行刑。明日刑二十,此后每半月刑十,直到刑毕。赵勇,你可伏法?”
赵勇听罢,只觉恍惚中又多了几分清明,如一场大梦将醒,虽痛苦却又几分重获磊落的轻松。
他将额头深深抵在冰冷的地上,“罪人赵勇,甘愿伏法!”
—
初冬晌午的龟兹城已缓缓吹着冷风。
赵勇被兵卒们先一步带回客栈,监管其不可外出,直至第二日午时行刑,由兵卒直接押去都护府。
军服买卖暂缓,不做商议。
妇人们也渐次散去。
嘉柔沉默地出了巷道,骑上大力在路口仿徨了一阵,方选了往城里的路。
昏黄的日头照在她身上,凭空多了几许迷茫与沉静。
搜索的提交是按输入法界面上的确定/提交/前进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