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
萧齐这几日过得可谓是浑浑噩噩,不知昼夜。
就连永和帝发丧的丧钟,魏怀恩登基的礼乐,都没有叫醒他故意放纵漂游的意识。
他把东宫当成自囚的牢狱,把美酒当成唯一的救赎,似乎只要放任自己醉生梦死,就可以不去回想被她弃如敝履的切肤之痛。
醉酒是懦夫的行为,端王日日买醉,他也曾经不齿过,嘲笑过。可是轮到了他自己,居然也只能用这种方式麻痹自己,才能在闭上双眼的时候,让自己不要回想她的无情。
明丰虽然忙得抽不开身,但也派了人手来看顾萧齐,好歹没有让他脏如疯汉。只是他人一日日萎靡了下去,即使饭食无忧,也憔悴消瘦,不复风华。
连萧齐自己开坛新酒不小心被酒液照出无神面容的时候,都觉得陌生又滑稽。
他自然明白,此刻的自己就像所有被打入玄羽司牢狱中的朝臣一样,没了权势滋养,精气神也被抽空,活像个行尸走肉。
但是他又觉得自己比那些人还要不如。
至少他们真的拥有过权势,拥有过金钱,而且真真正正地享受过权势带来的满足。
他却不是。
他只是蠢,蠢到以为一颗真心,分了半颗为主子肝脑涂地,挖了半颗给她爱意如泉,就能打动那位如今高坐帝台之人的心,就能……
就能朝朝暮暮,永结同心。
可是她都是骗他的,连一个……连一个什么都没有的阉人都要哄骗,他只剩下这么一颗心还能当作礼物送她,她却能喜欢的时候捧在手心,不爱的时候扔下云端,碎得拼都拼不起来。
那么多时候,明明有那么多时候他都能在她的眼中看出她对他的爱意,即使没有那么多,即使转瞬就被别的事情吸引,他也是真的相信过,她是爱着他的,她爱他的!
可是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她爱的只有帝位,她的专一专情只对权力。她或许爱过他,可是她有一分真情,却有九十九分猜忌,还有九百分的黑心。
也是啊,她如果不是这种人,又怎么能以女子之身千辛万苦地登上帝位呢?
如果她不是这种人,又怎么能让这么多人心甘情愿为她卖命?
又怎么能把普天之下最蠢最笨的他,玩弄在股掌之间?
这是第几天了?
是不是早在他怀着最后一点的希望,以为她会和以往一样不在乎他的越权,感念他的真心,孤身入宫,于死寂宫室中向她叩首的那一刻,他就已经被她吩咐左右斩头,死得干脆?
而现在的头疼欲裂,只是他坠入轮回道前该受的刑罚,毕竟他身上沾的鲜血,需得替她赎尽罪孽才能步入来世。
可是他又知道自己还活着,还活在这个有她存在的森冷宫城之中,等着她的宣判,恨她怨她,责她骂她,却又盼着能再见她一面。
“……陛下,萧总管……他这几日除了醉得狠了偶尔哭吼几声外,连句话都没说过……”
“开门吧。”
听见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声,萧齐骤然睁大了双眼,手一撑就从树底下坐了起来,咬牙硬扛着快起后的头晕目眩,向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晚光被她身上的金线刺进他的眼中,本就朦胧的视线颤了颤,水雾腾起又落下,才把他的醉目洗刷出了几分清明,让他把她的模样看清。
他看见她面无表情地踏了进来,踩着青石小径走到他身前不远,却不愿意踩进树荫下的土地,仿佛怕被地上的泥沾脏了龙靴,又退后几步坐在了宫人殷勤搬来的圈椅上。
他又看不清她了,他忽然想起曾听说有人饮酒过度之后视物不清,悚然揉了揉眼睛,摸到满手水痕才发现是他忘了眨眼,眼眶蓄了又一汪泪。
他很想,很想做出一副混不在乎的模样,让自己不要像一个丧家之犬一样烂在泥里,让她别太得意。他想让她知道,哪怕她这种无心人只会利用别人,他也不会可悲到再去怀恋。
不爱他吗?没关系。
反正是她不配,他才没错,更不必低头。
萧齐努力把自己的恨凝聚在眼睛里,努力让自己展露出诸如不屑,傲然,或者随便什么情绪都好,只要把他的悲戚和眷恋包裹,只要别让她看出他还……
怎么回事,他就这么贱吗?难道他猜不出她今日来就是为了给他定罪,让他去死的吗?
他为什么还爱她!为什么还想接近她!为什么还想从她眼中找出半点怜惜来饮鸩止渴!
萧齐一下又一下地擦着夺眶而出的眼泪,本来干干净净的修长指尖如今甲缘粗糙,指腹有土,凌乱的发丝在他动作间沾着泪黏在脸上,又和灰土一起斑驳了他的玉面,狼狈不堪。
而魏怀恩从进了这座庭院就再没开过口,也没有半点多余的表情,就这样看着他从僵硬到落泪,再到现在的逞强和无措。
他几度想要张口说什么,可是要么憋了回去,要么发现声音沙哑自己闭了嘴。魏怀恩也不催,宫人们退在远处,只有暗处的影卫把弩箭瞄准了萧齐,防备他暴起。
过了好久,连夕阳都快要从高高的宫墙上掉下去的时候,萧齐终于清了清嗓子,说出了第一句话。
“你……居然还愿意见我?”
萧齐塌下肩膀,自暴自弃地放弃了所有强撑出来的开场,他怕此时此刻不问这个最想问的问题,就再也没机会说出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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