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思飘忽间,戏腔咿咿呀呀唱起来,曲调转而复转。
终于,伴随一阵鼓板合奏,观音临场,酥手时而抬起作承露,时而低俯作垂颖,唱——世间生灵造孽多,功名富贵反成魔。人生在世能有几何?
灯光铺满厅堂,地板照得像结冰的江,极亮。两柱半人高的檀香柱立在台前焚,悠悠然将此处熏成戏文里的仙宫,听曲的人儿恍如漂浮在云间,全然抛去俗世的烦恼。
苏青瑶看着、听着,胸口忽觉出一阵闷。
她借口补粉,往露台逃。
室内亮如白昼,难分日夜,可钻过帘幕,仰头看,夜已墨黑,无月无星的晚上,料峭的冷风迎面吹去了满身脂粉的腻香。
露台还躲着另一个女人。
是那位叫谭碧的小姐。
她正斜斜倚靠在窗台的扶手处抽烟,脸朝外,面对一片夜色覆盖下的院景,目光似望着极远处,又似落在极近处,总之盯着某个虚空的点,一口接一口地喷烟。
苏青瑶停住脚步,正欲转身离去,谭碧忽而叫住她。
“你就是徐少的小夫人,对吧,”她捏着烟头往扶手上一摁,熄掉火星,“九月中旬刚回的上海。”
苏青瑶答:“嗯,我是。”
谭碧轻轻一笑,朝苏青瑶走近几步。
夜巴黎香水战袍般从头笼到脚,香雾缠着热牛奶似的丰满身躯,随着靠近,那逼人的香味简直要把苏青瑶抵到墙壁。
苏青瑶微抬下巴,看清了她的面容。
一张俏丽的瓜子脸,白中透青,狐狸眼均匀地涂抹着棕红色眼皮香膏,双颊飞掠过一片淡粉的腮红,最惹眼的是她鲜艳欲滴的唇,与鬓边海棠相得益彰。
她的美太过招摇,似开到最热烈的夏花,令人啧啧称奇的同时,又不免忧心这硕大饱满的花朵一朝坠落。
“我听徐少谈起过你,”谭碧不紧不慢说,“说徐夫人你身体不大好。”
“我叫苏青瑶。”她回复。“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
“好的,好的,苏小姐,”谭碧斜眼瞧她,娇笑着,“我看苏小姐适才与那帮太太们坐一块,想来听了不少关于我的事——怎么,让我这作娼妓的直呼您的姓名,就不怕我假意与你亲热,再背地里勾引你的丈夫?”
苏青瑶思忖片刻,摇头。
她心里想,徐志怀若铁了心要出去嫖妓,她这当妻的拦不住丈夫,她那作妓的拒不了恩客……既然如此,何必要怕?
谭碧“噗嗤”一声笑,故意又擦亮火柴,点上一根细烟,在苏青瑶面前吞吐着烟圈。
她同她抽一个口味的香烟,都掺了令人神志清醒的薄荷烟丝。
“苏小姐,你搞清楚,我是真会去抢的。”谭碧说着,唇间的烟雾泄出来,模糊了她的面容。
苏青瑶挥手,淡然地扫去白雾,道:“我知道。”
谭碧错愕了下,笑中带了些无奈。
她红唇含着细烟,头低,打开随身的手包,拿出装有几粒“摩尔登”糖果的玻璃罐,手摸进去,拾出一粒来,递到对面人的唇边。
苏青瑶垂眸,接过那颗栗子糖,放入口中。
“谁晓得?没准过几天你就怕我了。”谭碧依旧噙着那抹甜笑,仰头呼出一口烟雾,自顾自道。“不但怕我,还要恨我、咒我,说我是万人骑的婊子呢。”
也是巧,谭碧一席话说罢,背后遮光的丝绒帘幕忽而掀开大半。
徐志怀健步登上露台,见谭碧正冲着苏青瑶抽烟,几步上前,搂住妻子的肩膀,将她带到身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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