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条律子的病如同覆盖在屋顶上的一层薄薄的茧,整栋房子因此显得死气沉沉,铁青色的高墙如同重症患者奄奄一息的脸。
盛暑来临之前,她的病情终于有所好转,虽然她的身体依旧虚弱,彻底恢复健康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但还是让冷冰冰的墙面如同被热金色的太阳照耀,有了些暖意,也有了些生气,那层薄茧满是裂隙。
五条悟在她病重时请了一段时间的假,她情况稳定后重新回到咒高。夏季是诅咒高发期,东京诅咒师活动也格外频繁,他回来时通常已经天黑 ,她也已经休息。
忙过这阵后他赶在天黑前回家,在楼梯口碰见给五条律子送晚餐的佣人,问过后才知道她这段时间的胃口一直不怎么好,一顿饭要加热好几次才吃完,白天也不怎么吃东西。
听完,他从佣人手里接过了晚餐自己送上楼。
三楼走廊最里端是他们的卧室,房门正半掩着,筱原在里面一边陪着五条律子说话,一边帮她擦拭半干的长发。五条悟推开房门进去,筱原见后立即停下手里的事情,终止了她们的对话。她朝五条悟鞠躬后又和一直低着头的五条律子说了一声,转身离开了卧室。
“姐姐,”五条悟望着坐在梳妆台前的五条律子的背影慢慢走近,她低垂着头,半干的长发披在肩膀一侧,露出她柔软的后颈。他的眼睛转动了两下,正要将手靠过去时,目光落在了她的肩头。单薄的睡衣正被肩膀撑着,如同她的第二层皮肤,松松垮垮地附着在她的骨头上。
伸出去的手在半空中停下,半晌后收了回来,端着他若无其事的声音落在五条律子身侧,“饿了吗?”
“还好,不是很饿。”她抬起脸,脸还是近乎透明的白色,越发显得她端丽的眼眸线条颜色浓稠,郁色如同化不开的油墨,让她看起来有些无精打采。她从镜子里看着弟弟殷切的脸,勉强笑了笑,声音细得像是一触即断的线。
“这几天胃口不好吗?你吃的很少,”他将晚饭放在她身前,弯腰去看她的侧脸,“还是说这些不合口味?”
察觉到他的目光落到身上,她摸着头发的手停了一瞬,小声地说:“也许是因为天热。”
“你今天起床后就没怎么吃东西,这样下去身体又会垮掉。”
“可是我感觉不到饿。”她已经无法感受到饥饿,内脏早就被腐蚀一空,她的身体空空荡荡的,动起来只会听到僵木又生硬的骨骼摩擦的声音。
“母亲会担心你,姐姐,。”五条律子早些时间在病中神志不太清楚,常常喊母亲,五条悟承诺她病愈后去京都请母亲来东京陪她小住。
听见他提及母亲,她垂下眼睛,不再看他,“我暂时不想吃,悟。”
“那姐姐想吃什么?告诉我,我会去找。”见她回避自己的视线,五条悟索性蹲了下去,膝盖跪在地上,身体紧挨在她大腿旁边,抬着头,让她不得不看着自己,“只要是姐姐想要的,我都能去给姐姐弄来。”
望着五条悟那双透亮的眼睛,五条律子产生了片刻的恐慌——她已经开始无法分辨眼下的他和过去的他。他小的时候经常趴在她身前这样看她,最初的记忆是从他刚学会走路开始,他慢慢晃晃地走向她,目光动也不动地追着她,最后一头扑进她怀里。他会睁着那双满是懵懂的眼睛,在她的笑声里抬头看向她。
这应该是她回忆里最奇妙的影像,经过他们过去那些年一次次的复习强化,每一次他这样抬起头看着她,都无疑会在她记忆最深处添加一层新的意味。
后来她才隐约明白,他在通过这种方式让她重新将注意力放到他身上,尤其是当她分神去关注别人或别的事情的时候。也许,他那种异常的迷恋从目光注视的地方已经初露端倪,只是她则被表面那层血缘关系所蒙蔽,从未过分深究弟弟的心思。
这其实是她视野的局限性,感情没有尺子能够丈量是否出格,在他暴露自己的心思之前,她根本不会揣测他的行为是否不合适,她总会合理化他的行径,模糊爱的界限,将他的一切表达都曲解为姐弟之间的情感表达。
归根究底,她还是在责怪自己。情绪转嫁到自己身上后,她对过往的五条悟有多不忍,对眼下的自己就有多不满。这些刻骨的自厌,致使她食不下咽。
五条律子望着满面恳求的五条悟,心有戚戚,他看起来还是过去那个想方设法讨好她的弟弟,只是如今,眼中的迷茫却成为捆缚她的重重枷锁。她突然就意识到了他那些不动声色的,狡猾的算计,卑劣的企图。他手里有着对她而言无比重要的人质,而她迟早会因此妥协。
“是我做错了什么,对吗?”他看见她脸上睫毛投射下来的影子在颤抖,徐徐握住了她垂在身边的手,她手腕上的伤并没有好,他根本不敢用力,也没打算用力。只要她想,她随时都能挣脱。
可她并没有,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的看着,看他将脸颊贴到她的手心,脑袋慢慢靠到她的大腿上,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样,“告诉我,姐姐……我该怎么做,姐姐才会原谅我。”
她记得自己曾听过一样的话。
就在几年前,那时候的五条悟不像现在这样能够对自己的咒术运用自如,依旧有极小的概率会引发咒力的暴动。这极低的概率在他和五条家一些看不惯他的人发生冲突的时候被触发,他夷平整个院子,差点闹出大乱。她闻讯赶去阻止,在安抚他的情绪时不幸被误伤。
自知做错事情的他很快冷静了下来,跪坐在她的房门前,直到她开口让他进去。他就像现在一样惶然地坐到她面前,不安地趴在她的膝上,小心翼翼地问她:“我该怎么做,姐姐才会原谅我?”
毫无二致的声音让五条律子的眼眶渐渐湿润。
这样的行径其实相当卑鄙可恶,仗着她对过去的他有着无止尽的爱和无条件的宽容,诱导她,让她不得不对现在的他一视同仁。
可她无法责怪他,而他也吃定了她会心软。
“悟。”她的声音很轻,轻得连叹气都微不可闻。双手顺着他握紧的手抚摸他的脸,她曾经这么做过很多次,在他犯错的时候,在他讨好她的时候,在他依赖她的时候——在他还是她的弟弟的时候。她这些动作在身体上留下的记忆像是水滴在石头上凿刻出来的深刻凹痕,她的双手只需要顺着凹痕流动,就会自发找到方向,“我没办法——”她弯下腰抱着他,脸贴在他的耳边,眼泪一并流进过去的痕迹里,回到原本属于他们的地方,“我没办法怪你。”
对身为弟弟的五条悟的爱曾经是五条律子能够忍耐生活的救命稻草,如今却成为了一株让她抗拒不了的毒草。不停地瓦解腐蚀她挣扎的血肉,她固执的肋骨,毫无保留的暴露出她满是血迹的伤口下缓缓跳动的心脏。她知道自己的生活这样下去永远都好不了,但只要五条悟还是五条悟,她就不得不继续。
深知五条律子这种心理的五条悟调整了自己的日常作息,掐着时间回家陪她,软磨硬泡,想方设法地让她吃点东西。这种方法意外的有效,她的面上勉强有了血色,凹陷的脸颊肉眼可见的满了回来,也开始愿意出门逛逛。
只是,没多久就出了意外——她身边的筱原在返程路上时发现了不明身份的跟踪者。
“姐姐今天看起来心情不太好,”五条悟得知消息赶回来时,佣人正在帮五条律子拆头发上的发饰和耳饰,静坐在桌前的她脸色看起来有些糟糕,拧着眉,闷闷不乐。他走过去自然而然地从佣人那接手,在他熟练地拆掉她头发上最后一点装饰后,房间里已经只剩下了他们两人。他弯腰低头亲吻着她蓬松的长发,她单薄的上衣内储满体温,蒸腾着她皮肤上的香气,热而浓烈的气息盈满室内。他神色渐渐有些痴迷,声音缓慢地问她,“是被吓到了吗?”
随着姐弟关系日益扭曲,五条律子潜意识里一直对五条悟有些畏惧,然而,十分矛盾的是,她在眼下感到恐惧时,第一时间能够信任的还是五条悟。所以当他的双手搭在肩头后,她忍不住放松了身体,心也安定了几分,声音这才出来,“有点,但是其实我没发现有人跟踪我,”她看了他一眼后很快挪开视线,自己拿着梳子梳开垂下来一缕缕纠缠在一起的发尾,“是筱原察觉了,没看到是谁,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筱原是个精干敏锐的咒术师,有丰富的侦查经验,对危机的判断她从不出错。
“我会去查清楚,不会有事的。如果害怕的话,近两天就在附近逛逛,筱原他们能来得及反应。”他一边安慰她,一边替她摘下耳环,手指在冰冷的耳垂上捏了捏,惹得她肩膀缩了一下。
“嗯。”她低声回应,身体一动不动地坐着,有些僵硬。
“姐姐——”被五条律子特殊化对待的感觉让五条悟无可救药的上瘾,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低垂的侧脸,手寸进尺地摸到了她的脸颊上,嘴唇也贴在耳边,然后拇指慢慢地擦过她湿润柔软的下嘴唇。
就在他的呼吸企图贴着她脖颈后的皮肤漫进衣领时,她抬起手握住了他的手腕,轻声提醒,“悟,该吃饭了。”
“说得也是。”他干脆地停了下来,摸过她已经长回来了一点肉的脸颊后松开了手,“吃饭最重要,我陪姐姐下楼吃饭。”这段时间他一直这样,和五条律子呆在一起的时间比之前更长,却从未和她发生过关系。他变得犹豫,且有耐心,靠近她的每一刻都在不断地试探她的态度,试探自己可以做到哪一步,一旦察觉到她的不安或抗拒,他会立刻停止。
“嗯。”她知道他会停,面对他的焦虑情绪远没有过去那么严重。然而正要起身时,他突然伸手握住了她的左手小臂,还是吓得她浑身一抖。
他不紧不慢地蹲下,隔着几层绷带摸着她还没有痊愈的伤口,骨骼坚硬的手指覆盖在她温热的皮肤上,“姐姐的伤口还疼吗?”
她面色微变,不敢看他,“已经好多了,不疼。”
“姐姐——”他低头吻了吻她的伤口,再将自己的手钻进她的手心,牵着她站起来面对着自己。
“悟……”
“我可以等,”他的手指穿进她的指缝,和她十指相扣,万分珍重地亲吻过她的手背,目光犹如火炬,炽热又明亮,“只要姐姐不离开我,我可以一直等。”显然这些时间过去,并没有改变一个事实——那就是他依旧想要她。
他行为上所表现出来的克制,都只是在掩饰他官能性的欲求,藏在他身体内部庞大的无从断绝的欲望一如滔天巨焰,从未熄灭过。而他躺在她身边时,欲火也隔着皮肤蔓延进她的身体,早在一年以前,她就已经无法逃离。如今纵使他退让,忍耐,烈火依旧在烧,早已经势不可挡。
他迟早都会得手。
不论是他,还是她都很清楚这点。
预感是种无声的逼迫和威慑,她不具有取舍选择的权利,能够做的,只有像溺水的人一样,喝尽嘴边的海水,静静等待下沉的那个瞬间。
“想不想出去走走?”筱原这些天总是见五条律子心事重重,也总会劝她,“生病时在家休息,估计也呆腻了,多出去走动也对身体好。”
她摸着膝上摊开的书说:“之前跟踪的人还不知道目的,不想给悟添麻烦。”
“悟少爷换了台车,他总是优先考虑你的意愿,只要你想出门,其他都可以交给我们,并不会有什么麻烦。”筱原站在一旁说。
“算了——”她低着头,心思并不在书上,翻动书页的节奏快得她根本看不进去多少东西,她只是想翻过去,像是把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一起翻过去,然后合拢,放到书架上,再也不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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