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将将笼罩下来,浓墨般披在周显的黻衣上,沉甸甸的,好似随时能拖垮他的脚步一样。然他仍挺直身姿、不疾不徐走在被宫墙包围的青砖道上。身前身后皆无人,寂寥无边。
宫侍午后便来通传了,但他当时忙于政务,根本挪不出空,只让宫侍把人带到位于正殿旁侧的逢梁宫去候着。直至现下入夜,周显才终于得了丝喘息的时间。
只是如今情况大抵不容他悠哉应对。隐士的到来算在他的意料之中,但对方的意向如何,却不是他能掌握的──他们二人,正因为十分了解彼此,也知对方心怀之大业所向与自身全然不同,因而意见相左时总是相牴至极,谁也不欲服谁;于此同时,未曾真正交心的他们,确也互不理解。对彼此而言,对方即是最难以捉摸之人。除此之外──
周显望天。芒种将至,天却无雨。人事犹可尽力,但天命到头来也只得跪伏着听从。思及今夜过后便可能转变的中土局势,周显再三告诫自己,万不可失去留下梅静宣的最后机会。
安謐的月色将逢梁宫笼罩了住,园里点点萤火飘忽眼前,与天上三两星光相互辉映,恍若独立于世般,间逸得难以打扰。只是恍惚间,好似能闻见遥远天边猝然一声鸣响,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却使人思绪顿时降回了这尘世之中。
梅静宣在这处宫殿待了许久,从日光敞亮,直至如今墨染天幕。期间除了一位小世子因扑蝶而偶然踏入外,其他时候都十分地静悄,不再有人到来。
在她还在朝内的时日里──当然,是尚未挑起战事的那几年间──周显曾偶尔带着她与其他几名朝臣来过此处,或浅谈政事,或间话家常。那时,周显便与他们说过这座逢梁宫的取名与建设用意,为的是让王室成员于此齐诫身心:歛心收神,犹有武练修身之用。
既是这般肃穆之所,周显那时带着他们几人蒞临的用意便不言而喻,那是器重他们的展现。虽然在战争发生以后,一切都变了样。
时隔多年,如今再次踏入这座宫殿,眼前寂寥黯淡之景,不免令梅静宣感到唏嘘──这逢梁宫的光景正好似眼下王室的缩影一般。甚至,在她候在此处时,犹能听见旁过的间散宫侍嬉謔这里为逢「凉」宫的戏言。
就在梅静宣望了月色好一会儿,耳畔又忽地浮出远方一声若有似无的尖响时,终于等来了周显。
只是,和周显对上目光时,她捕捉到了对方明显的愣怔。他貌似已望着这边少顷,而与梅静宣的对视,像是某种平衡不经意间被打破了一样。隐士察觉周显的眼底,似乎闪过了一丝懊恼。
「梅卿。」
先发制人似地,周显首先发话,然后大步流星走近。梅静宣这时才注意到随他进入这处宫殿的,还有不少本该是蛰伏在暗处的近卫内侍,他们脸上带着掩至鼻缘的面罩,一列排开站定在周显身侧。见状,梅静宣不免向周显拋去疑惑的目光。
「想梅卿之聪慧,应已料到寡人此番寻卿相会,所欲如何。」周显沉沉的目光直射而来,纵使他嘴角仍掛着令人难以捉摸的弧度,可藉着方才那会面时的惊鸿一瞥,得以让梅静宣推测出周显现下似乎有些阴鬱。
她先是静默一阵,而后才有了动作,朝周显行最敬礼。
「伏惟君上旨意,然小民才拙,无有入仕之能。」梅静宣摀肩欠身。
纵使模样做伏,语气谦恭,可周显偏偏能从梅静宣这简短的几字回应中,嚐出她丝毫不退却的傲骨,那滋味该是既苦而又甘吧。自最初认知其人作风的时日起,对方那执拗的性子便已深深烙印在周显心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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