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人等大惊失色,无一人能预料到容太傅竟会在众人眼前行刺女帝。犯下这等悖逆大罪的,当真是容珩,而不是歹人伪装么?
女帝今日受伤,则御前侍卫也不必活了,只怕通通要被打入诏狱,黄泉路上不孤单。心念及此,诸人不免对容珩升起怨恨,可又投鼠忌器,生怕兵器无眼,贸然出手更是有伤龙体。
成璧倒是还算淡静,对着涌上来的兵士挥了挥手,“无妨的,退下吧。”
“圣上!不可……”
“退下!滚!”
成璧一声怒吼,那剑已入肉,越嵌越深。她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心上却又酸又涨,颤颤巍巍地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口。
“容珩……”
她想与太傅说些什么,又觉颈间剑芒十分晃眼,便只得垂着眼吃吃地笑,泪珠儿滚落如雨。再开口时,委委屈屈的,“朕待你不好,你恨朕,对不对?”
当啷一声,剑已脱手。
容珩满面不可置信,眼中亦涌出血泪,伸出手轻抚向她颈间伤口,颤声道:“成璧,我……”
赵元韫远远观望着,见容珩这么快便清醒过来,有些不满地啧了一声。
山林清寂,鸟鸣如潮。容珩捂住胸口吐出一口淤血,忽地捡起那柄长剑往自己刺去。
“不好,容逆罪行暴露,竟要自尽!”
御前侍卫大喝一声,赶忙上前将容珩制住,他却已然抢先挑断了自己手腕经脉,面上一派平静。
赵成璧再难扼制心头剧痛,啜泣着扑到他身上,“太傅!为什么……”
“臣不会再让自己伤了陛下。”容珩闭上双眼,唇畔隐有笑意,竟是出奇的安宁。“臣刺伤龙体,罪不容诛,请陛下下旨杀了臣吧。”
赵成璧却偏不依他,执拗地捧起他的脸,试图在他面上寻到一些痕迹,“你中毒了,控制不了自己,是不是?朕都明白,朕信你!你告诉朕是谁……”
“臣没有中毒。”容珩好似已经彻底平静下来,眸光不再涣散,却并无一毫神采,只是人偶一般平平开口道:“此间种种,皆是臣一人之过,陛下杀了臣吧。”
“朕不信!”赵成璧跳脚大吼,“快给朕传太医!”
“陛下已是君王,行事当稳重……”
“朕不听你的!你以为你还是朕的太傅,什么教导什么狗屁朕都要听从!”赵成璧嗓音嘶哑,跪在他身前揪住他的衣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满脸是泪,“为什么是你,旁人都无所谓,为什么偏偏是你要杀朕……”
容珩薄唇紧抿,不断有血液自唇角溢出,闭着眼并不答言。
“你以为朕不会杀你么?”
“臣希望陛下快些。”
赵成璧紧咬牙关呼吸急促,双手用力扼住他的颈项,“容珩,你一再逼朕,犯上作乱……”
容珩艰难地喘息着,微启凤眸,似乎想将她的模样最后印刻在心底,口中仍是淡然道:“是……”
虽这么说着,可他的泪也悄然濡湿了她的手背。
赵成璧如被火灼,放开钳制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怒道:“贱侍!朕要你生不如死!”
容珩轻轻一叹,叩首于地,隐带着拜别的意味。他早已准备好决绝赴死,若酷刑能让成璧称心如意的话,那么他,便也算是如愿以偿了。
“罪侍容珩,戕害龙体,猖狂悖逆,着,即刻打入掖庭为低等贱奴,日鞭三十,不得缺漏。”
赵成璧晃晃悠悠地站起身,神情恍惚如在梦中。她只轻声丢下这么一句,便曳着龙袍裙袂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此地,再不曾回头。
赵元韫默默跟上她,“尔玉……”
“皇叔心事已毕,想来兴致正高,朕还有事,便不打扰了。”
赵成璧无暇与他巧言令色,独自行至马厩中点了匹胭脂马,翻身跨上马背,清叱一声,踏碎了栏杆便往外闯。
赵元韫拦在她身前,却被她以弩机指住。女帝冷声道:“临楼王伤重如此,却还能巧心布置,朕佩服。”
赵元韫皱眉分辩:“中没中毒,太医一查便知,臣何以用此鄙陋手段害容珩呢?”
“也许吧。”赵成璧淡淡点头,“暗卫何在,速带临楼王下去休息。”
她骑着胭脂马,一骑如风闯出军营,身后是无数隐在暗影之中的内卫精兵。她无需忧虑自身安危,却着实不知该往何处去,只漫无目的地催动马蹄,坼裂林间月,惊破天上人,循着山河倒影踏入空境,渺天地蜉蝣,沧海一粟。
她闭着眼,眼眶微烫,面颊却冰凉,在呼啸的风声中逐渐迷失自我,甚至连方才与容珩的只言片语都难以记清。
大约是幻梦一场。
身后有一骑逐渐驰近,其速远超内卫,辗转挪腾间已到了成璧身后。骑上之人以口作哨,吁地一声,便让那胭脂马欢快地轻嘶回应,逐渐放慢了步伐。
成璧睁开双眼,无需回头,已然晓得来者为谁。
“将军。”
“陛下深夜出营,太过危险……”
“将军总会记得来寻我的,不是么”
她用的称谓是“我”。
周云柬微微一愕,这句话似曾相识。来不及细想,他已先于思绪施展动作,一手揽住成璧腰间,将其抱到自己马上坐好。
“今日之事,颇为古怪,微臣也不信容珩会……”
“嘘。”赵成璧一指点住他的唇,有些蛮横地止住他,“朕不想听。将军就宠着朕吧。”
周云柬默了默,随即笑道:“好。”
他微微侧头,就着疏淡月光细瞧了下她颈间伤口,“陛下还痛么?”
成璧先是下意识地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之前是有些痛,将军问了,便不痛了。”
周云柬慨然而笑,轻贴着她的后颈,低声道:“微臣冒犯了。”
“冒犯?”
成璧不解,正欲回头,周云柬已将吻落于她颈侧,启唇轻轻地舔舐着那道剑伤,极尽温柔。他的舌湿热而有力,与他整个人端方正直的模样倒不大相同,不需太多技巧便能引得人情动如涌,仿佛是最直接而原始的呼唤。
成璧面色微红,拧着身儿坐直了些,羞道:“将军作什么亲朕?”
周云柬本是无意,被她一问却又真凭空生出些旖旎心思,只得红涨着脸张口结舌道:“微臣……微臣是粗人,这个法子对伤口愈合有益,微臣就想……”
“将军在战场上,也是这么为同僚疗伤的么?”成璧嗔道。
周云柬连忙摇首。
赵成璧觉得他的反应十分有趣,心境略略舒展了些,便靠着他笑,又道:“将军要带朕去哪儿啊?”
“陛下可记得当年你我二人初逢?”
成璧点头,“十四岁那年,朕随先皇与母妃观礼亲蚕,有宫中人不满母妃代皇后仪仗,便使下流手段暗害于朕,让朕独自一人走失在山中,险些被野狼叼了去。幸而有将军相救,才使得朕得享今日之功。”
“那年微臣同公主许下了一个诺言。”
那一年的赵成璧豆蔻初成,水灵灵的小姑娘在山中边走边泣,华丽的宫裙被枝桠挂烂了半边儿,白嫩的腿脚都怯生生地露在外面。林中草木茂盛,隐有狼嚎自远方传来,成璧骇得拔腿便跑,却摔破了脚踝,伤处深可见骨。
成璧年纪虽小,却有一种不愿服输的倔强品性,强撑着寻了许多枝干来,预备点燃以退猛兽,同时也好引一引搜寻公主的暗卫们。可忙活了半日,连手心都搓得掉了一层皮,那树枝还是纹丝不动,连一点火星子也冒不出来。
这下尔玉公主可堵了心,小嘴油瓶早早地就挂上了。天色渐晚,若再无人寻着她,只怕她便将沦为野狼腹中饱餐。她哭得眼眶红红,却不敢发声,只是原地抱膝独自饮泣。
林间忽有马蹄声传来,成璧欣喜抬首,恰撞入周云柬的眼帘。当是时,将军年少,英姿勃发,银盔黑马,成璧只一眼便再难忘却。
他是天际一束神光,直直印在了她心上。原来世间男儿,果真不止容珩一种俊朗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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