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儿,到母妃这里来。”
闻听召唤,赵成璧蹦蹦跳跳凑到慧娴贵妃身边,天真灵动,软着身子就要往她身上倒。碧霞宫大姑姑杜鹃与锦凤二人急得忙上前欲拉,却被贵妃止住,“无妨的,本宫的身子哪儿就那么金贵了,连自己的女儿都碰不得?”
“可您毕竟月份尚浅,这次实在来之不易……”
成璧听得半懂不懂的,正欲询问,贵妃已然温柔一笑,伸出手抚上成璧的面颊,“玉儿今年十四了。”
“嗯,再过几个月,玉儿就要及笄了呢!”成璧晃晃脑袋,伏在母妃膝头,轻嗅着她温软香甜的气息,满心安详。
“咱们玉儿也是大姑娘了。及笄之后,便要备礼、成家,母妃舍不得玉儿,还想让容家那小子多等几年呢。”
殿中侍女皆掩面偷笑,杜鹃为她二人打着扇子,故意逗成璧道:“娘娘这话可不能够,公主整日里追着太傅四处乱跑,恐怕是急着当新娘子了!”
成璧羞红了脸,喏喏低声道:“哪就那么快了,玉儿还没在母妃身边待够呢。我是不急,容珩哥哥也不急,就让他等着吧!”
贵妃莞尔轻笑,温柔如水。
“玉儿及笄,想要什么礼物?”
成璧偏头想了想,“珠宝、裙裳年年都有,旁的也什么都不缺。不过玉儿记得,年前父皇为后嗣之事,与礼部好一番争执,那些狗屁倒灶的酸儒非央着父皇大开选秀,雨露均沾……玉儿见父皇苦闷,便求了诸天神佛赐玉儿一个弟弟。”
贵妃眼眶一红,颤颤牵住她的手,柔声道:“玉儿,可是真的?你想要的及笄之礼,是弟弟么?”
成璧见母妃泫然欲泣,也不知自己是否说错了什么,连忙拥住她道:“母妃,玉儿说错话了!母妃当年生产艰难,玉儿明知这一点,却还……”
贵妃笑中含泪,拉住她的小手轻轻覆在自己腹上,“玉儿,这是你为母妃求来的孩子!母妃不求这孩子是男是女,只希望他能与玉儿互相扶持……”
言及此处,贵妃拭去面上清泪,有些担忧地怯怯道:“玉儿别吃心,即便有了弟弟或妹妹,你仍是母妃与父皇心目中的明珠。这孩子来得迟,再怎么也越不过你去。”
成璧满腔欣喜涌动,高兴得将脸儿凑近贵妃小腹贴了又贴,嘻嘻直笑:“母妃说什么呢,玉儿哪里会吃弟弟妹妹的醋?这就是玉儿最好的及笄之礼呀!”
当今圣上不重声色,潜邸时正妃曾诞育过一个男婴,可那正妃身骨弱柳扶风,一年足有八个月都病得养在房中,那孩子胎里带着不足之症,未满三岁便殁了。因此一事,正妃成为皇后不久便郁郁而终。
另有几个侍妾生育了女儿,在圣上登基后都封了公主,因比成璧年岁大上许多,早早的便嫁了朝臣或和亲海外。故而成璧打小儿便是独秀一枝,对姊妹亲情无缘体会。
如今母妃肚子里总算揣上了一个小的,成璧整日里欢欣鼓舞,恨不得阖宫上下奔走相告,至明英馆进学时也极鲜见地刻苦起来,颇悬梁刺股了几日,信誓旦旦地要给弟弟妹妹做好榜样。
可不出几日功夫,圣上另一位妃子丽婕妤也传了太医,毫无意外地验出了身孕,端看脉象,恰比慧娴贵妃还早了一月有余。后宫喜事频传,皇帝一下多出两名子嗣,不由得龙颜大悦,乐陶陶地直薅龙须。
成璧觉着那丽婕妤的小儿分走了自家弟妹的宠爱,暗地里有些堵心。可见父皇着实高兴,便也强忍着委屈恭贺父皇,决定日后拿出家姐的派头好好疼爱两位弟妹。丽婕妤的子嗣,也是父皇的子嗣,与她一般流淌着赵氏骨血。故而只要她诚心相待,便能够姊妹和睦了吧?
赵成璧十五岁生辰当天,天朗气清。尔玉公主正端坐在梳妆镜前,任由锦凤为她描眉画眼。
锦凤轻顺着她的发,宠溺笑道:“公主发如绸缎,一梳便能顺到底,这可是顶顶的福相呢。”
“姑姑惯会打趣玉儿,哪有什么福相,不就是昨儿才洗了发?”
“公主及笄后便要开府嫁人了,结发为夫妻,白首不相离。民间传说,若新娘子梳发时顺而无结,便预示着婚后生活一帆风顺,能与夫婿举案齐眉。”
成璧面上微红,凑近姑姑小声问:“果真?那玉儿最近是不是该多洗几次发……”
锦凤笑道:“这也是缘法,强求不来的。公主乃是天之骄女,日后必然顺顺当当,哪是市井传言所能困住的?”
成璧点了点头,红着一张小脸轻捻着自己的发丝,口中轻喃:“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锦凤戳了她一指头,嗔笑道:“公主平日里都看些什么诗!太傅岂会教你这些,待奴婢告知于太傅,好好打你一顿!”
成璧连声告饶,哄得锦凤与她二人笑作一团。二人正闹着,忽闻外间有人声乱响,成璧稳了稳发间珠钗,刚欲发问,已有一太监闯入殿内。
锦凤不悦道:“大好的日子,慌慌张张的,也不怕冲撞了公主!”
那太监却不看她,只梗着脖子一展拂尘,肃然道:“圣上传旨,宣政殿那边正候着您呢,公主,您快请吧。”
成璧疑惑不解,却还是随着他去了。到得宣政殿内,皇帝面沉如水,眉宇之间有着深深的疲惫,“玉儿来了。”
她正欲唤声父皇,却先瞥见旁边跪了数名婢女,一个个泪染双颊梨花带雨,便按捺下原本的话,小心道:“父皇,可是出了什么事?”
皇帝轻叹道:“你丽母妃流产了。”
成璧面色煞白,讷讷道:“怎会,丽母妃身体一向康健……”
一宫婢伏在地上哀哀泣道:“婕妤娘娘已是七个月的身孕,早已胎像稳固。昨日公主送了甜羹,娘娘因不喜甜腻,便用得少,谁料自夜半起便是百般不适,下红淋漓不止,活活煎熬了一夜也未能保住龙嗣……”
那婢女连连叩首,额头鲜血涌出,“娘娘的孩儿已成型了,分明是个男胎……求圣上为我们娘娘做主啊!”
成璧听得直愣神,连连摇头骇然道:“你说是本宫在甜羹里下毒害丽母妃?”她转头看向皇帝,双眼大张惊声叫道:“父皇,儿臣没有!你信儿臣!”
皇帝龙目微垂,“那碗甜羹……”
“那是……是杜鹃姑姑为母妃做的安胎羹,母妃对儿臣说,丽母妃也怀着小弟弟,十分辛苦,儿臣也应当孝敬丽母妃,父皇你可以问问母妃,是真的!”
皇帝黯然无语,唯独丽婕妤的婢女仍在旁嘶声饮泣:“公主年幼,哪里明白这些腌臜招数,定是有人阴谋指使,请圣上明察啊!”
成璧闻言浑身颤抖,气得想冲上去抓挠她,高叫道:“你这是要栽赃给本宫的母妃不成!混账东西,你胡说!”
“玉儿。”
皇帝冷叱一声,神情几变,最终归于哀寂。
“先去瞧瞧你丽母妃吧。”
成璧被皇帝领着去了丹樨宫。那丽婕妤正瘫坐血泊之中面如死灰,臂弯里捧着那个刚成型的孩子痴痴而笑,见了她来,先是神光涣散,而后便柳眉倒竖,如市井泼妇般扑上来吼道:“贱人,还我儿命来!”
成璧不敢闪躲,皇帝已命宫人止住她,“不像样!你是朕后宫妃嫔,不是街头疯妇!”
“陛下心中只有贵妃,妾与妾的孩儿即刻死了,只怕您也不会为我们母子二人掉一滴泪!”
丽婕妤捶地扯嗓嚎啕不止,原本描画精致的容颜一夜间枯萎殆尽,鬓发乱如蓬草,眉梢眼角淬满怨毒,吊着眼瞪向成璧。
“陛下!妾的孩儿难道就不是您的骨血了吗?求您看一眼我们的孩儿吧,看看他的鼻子、嘴巴多像您……”
赵成璧被那团人形的血肉骇破了胆,缩着脖子往皇帝身后挪了半步。
皇帝低低一叹,“你才失了孩子,行止失常,朕不该怨你。只是此事古怪,朕会令慎刑司详查。”
成璧的及笄礼便在一阵兵荒马乱中草草落幕。满宫披素,原本该被捧在手心的娇贵公主一夜间落入尘泥,无人问津。皇帝将公主与贵妃二人软禁在碧霞宫中,内廷上下查了个翻天覆地,却始终未能得出结论。
在此期间,贵妃受惊动了胎气,皇帝倒是特特漏夜前来安抚一二,只道是自己明知爱妃与成璧皆是受人陷害,可那丽婕妤母家在朝中根系深远,不得不给其一个交代。待到查出幕后黑手,定当为妻女正名云云。贵妃默然,待皇帝离去后才抱紧了成璧无声落泪。
约莫半月后,皇帝终于解了她母女二人的禁足,待成璧仍如寻常慈父般宽和。经此一事,成璧沉稳了许多,读书处事皆有进益,被父皇拍着小脑袋夸了数次也不敢有丝毫松懈。可就在这个关头,容珩亲自入宫与帝详谈,解除了他二人的婚约。
彼时她以为这便是她人生最灰暗处,失却容珩,仿佛万事万物都全无意义,却不知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得知被太傅解了婚约,成璧颓唐不已,日日食不下咽,转眼间便瘦得衣带渐宽,满以为是丽婕妤之事叫太傅误会自己品性不端。贵妃看在眼里,疼在心头,每每温声劝慰,却只换了女儿一脸泪珠儿,渐渐的也只是执手陪伴,不再多言。
成璧抑郁多日,再回神时,见母妃熬度得比自己苦了十倍有余,心中愧怍难当。这时候贵妃的肚子已经挺起来了,轻轻附耳时,总能听见弟弟妹妹在母妃腹中翻动的声响,很是生龙活虎。
“母妃,玉儿对不起你……”
慧娴贵妃见成璧终于肯开口与她对话,喜得忙将她搂住,温声道:“玉儿受委屈了,弟弟妹妹很快就会来为玉儿撑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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