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新贵要选,自是会选好拿捏的,待除去最难啃的骨头,剩下的嫩肉,怎么吃都香甜可口。臣与陛下,孰为掌中之雀,一眼即可分明了吧。”
闻听此言,成璧止住虚伪的笑意,眼睫翻覆间换上副冷峻神色,肃声道:“皇叔既知朕意,又为何配合朕演这一场戏?就不怕又成了金玉奴?”
那厢赵元韫倒是没有即刻回答,神情颇有些缥缈之意。
二人就这么僵持着,待静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臣久不见君,一时贪看龙颜,痴了心的人行事自然不可用常理忖度。尔玉就当臣,是兴之所至吧。”
这话连成璧这样的玲珑心窍都不知如何去接。
老骗子的新话术,不但神情配合得当,且复又掺了一味痴心不悔、宠妾无度的人设在内,果然大杀四方,连她都险些招架不住。那鱼庭真的浅薄招数与他一比,拔了舌头也算有理有据。
赵元韫见她垂眸不语,便也不在此上纠缠,牵起她的手往御花园太液池旁的小亭里落坐。
“臣给陛下准备了一个礼物。”
“朕自登基以来得了皇叔不少宝贝,这次又是什么?”
赵元韫一挥手,便有兵卫上前扯下覆住铁笼的黑布。
但听一声闷响,笼门上启。有两个小厮许是有些驯兽的底子,此刻正用长棍牵引着笼内之物,将之导向岸边草甸。
这东西约莫二丈有余,遍身覆甲,扁头长口,金黄的蛇瞳似闭似睁,一嘴尖牙多龅于颊外。虽是活物,走路却慢吞吞的,全没有雀鸟虫蛇一类生灵的灵气,反而独有一种原生的、极稳重的恶,且不是小恶,是能择人而噬的大恶。
成璧虽未被吓到,却也有些膈应那等凶戾大物,撇撇嘴道:“这哪是真龙,分明是鳄鱼。皇叔当朕没读过书?此物民间有叫鼍龙、土龙的,《博物志》中也有画像。岂不闻‘鳄鱼睅然不安溪潭,据处食民、畜、熊、豕、鹿、麞,以肥其身’?此物一旦上岸便要吞吃人畜,留着也是造孽,快些杀了它罢。”
赵元韫不以为意,淡淡道:“尔玉博闻强识,江淮百姓却没见识,满以为此物乃真龙降世,是圣人将出之兆也。市井谣言耳,陛下无需入心,然此事臣总觉有些奇异,当呈与陛下同看。”
“什么?江淮?”
女帝神色微变,“江淮出了多少鳄鱼,可是……有人故意兴风作浪?”
“不多,偶或有渔民于入海口处见着一二条。看样子不像有人恶意投放。”
“古籍有载,鳄鱼喜湿喜热,多栖息于南岭泽国,江淮之地北推足有八百里,两地气候不同,这些野物怎就忽然改了性子?”
她说到这,忽地语声一噎,自己想起《岭表录异》中所载的一段话:“祝之夕,有暴风雨起于湫中。尽数日湫水尽涸,西徙于旧湫西六十里。”鳄鱼迁徙古已有之,每每这类野物异动,必然昭示着气候生变。
水与旱,皆是大灾前兆。前梁刘家天下如何倒的?还不就是一场大旱接了蝗灾,致使赤地千里,流民百万。
昭明帝本一小乡郡望之子,平日里不过三五狐朋狗友,哪有什么高远志气?也就是眼见着九州生灵涂炭,少年意气之下散尽家财举了义旗,这才有机会改换门庭,自成人间日月。
天道昭昭,报应不爽,如今可是终于轮到她赵成璧了?然前日里她才拒了工部兴修水利的折子,若今夏果真有大灾,这份黑锅可真是要在自己脑门上扣得实实的了。
民不聊生,君王颁罪己诏又有何用?必是女主不贤,上苍降罪也。届时诸路反贼也算是师出有名。
成璧面上不动声色,掌心却已微湿,指尖搓捻着黏腻的汗液,思绪已一路奔逸到叛军刺王杀驾的境地之中了。
赵元韫见她眸光涣然,便握住她的手:“尔玉莫急,天机本非定数。一切都还来得及。”
成璧不知他在此中扮演了何等角色,也不知他的说辞能信几分,一时心乱如麻,只得扶额道:“多谢皇叔不吝赐教。”
“臣愿与陛下坦诚相见,岂敢有所保留?这事暂且不论,今日臣携此鳄进宫,其实还有样稀罕事想请陛下瞧一瞧。”
亭中小桌上摆了一碟瓜果,他随意拾起枚香梨抬手一砸,那鳄鱼倏地探出大口,将果子拍碎在上下颌的夹缝之中,果汁飞溅。
此物狡黠,平日里怠惰温吞,骤然发动时竟有着与身形极不相符的灵巧。成璧微讶,“皇叔要朕看的便是这个?”
“当然不是。”
他一招手,便有王府侍者提着只檀木雕金的鸟笼上前,其内正有一鸟儿踩着软木枝子来回蹦跶,额上彩纹黑黄相间,神气活现。
成璧见他隔着笼子逗了两下鸟儿,心中愈发古怪,疑惑道:“皇叔莫不是要用这小雀儿给鳄鱼填肚子吧?”
赵元韫笑而不答,启开笼门后放飞了那鸟儿。但见它振翅入空,绕圈缓缓飞了一轮后竟自行落在鳄鱼半张的大口之内。
成璧低呼一声闭上双眼,本以为那没眼色的鸟儿必要血溅当场,岂料那鳄鱼竟像是睡着了一样,任那鸟儿蹦跳着啄食它口内果渣残余,两者始终相安无事,亲密得简直如同一家人。
再看那鳄鱼眼睛半闭半睁,若它同人一般开化灵智,想必此刻正惬意得紧呢!
“这……”
成璧惊得目瞪口呆,临楼王在旁轻笑道:“臣给陛下讲个故事可好?”
“皇叔但说无妨。”
“从前有一只井底之蛙,因天生局限,每日不过坐井观天,满以为世界就是这么大,即便他寡智少言,也算是怡然自得。然有一日,自云外飞来只鸟儿将它衔出枯井,叫他见着了水塘的宏阔浩渺,他便迷了心智,自以为可以兼济沧海了。他也算知恩图报,见着美丽的小水鸟,自然是一颗心都扑了上去,再面对鳄鱼时就开始自作多情,偏要豁出命去保护她。”
成璧已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接口道:“井蛙愚蠢,却着实赤诚。水鸟也并非无情,兴许是心有旁骛吧。”
“井蛙的确愚蠢,水鸟却是聪明太过,只知道鳄口啄食乃险中险,哪里晓得那鳄鱼挚爱水鸟,莫要说在口齿之间拾取利益,就连这整座水塘都可拱手相让。”
“朕不才,听到现在倒生出些疑问:何谓拱手相让,难不成这水塘是鳄鱼家挖的?”
“虽非其祖上一己之力,亦不远矣。”
成璧冷哼,“那鳄鱼倒是会给自己脸上贴金。水鸟身娇力怯,不得不多为自己考量。谁知那鳄鱼什么时候翻脸不认人?”
这话真有些置气的味道了,直逗得赵元韫哈哈大笑,末了才平静下来,轻叹道:“鳄鱼待水鸟宽纵以极。井蛙不知也罢,陛下今日已然亲眼见证,难道还不相信,鳄鱼是绝不舍得伤害水鸟的么?”
“……”
成璧无言垂眸,掩下眼中的漠然之色。
临楼王蛰伏多时,今日一来,明摆着就是要另辟蹊径,什么鳄鱼、水鸟的都是些托词。
狗屁的宽纵以极,那秦徵羽身上的情毒香味儿可还没散尽呢!若她真信了他的鬼话,到了不是死无全尸,就是又得被他牵着鼻子走。
不过他竟直接将那井蛙之心摆到台面上,这倒是要让她费些思量了。要如何回复才能恰中其意?
正斟酌着,赵元韫又开口道:“然陛下需得知晓一点。鳄鱼性烈,绝不可能无休无止地包容水鸟。譬如……那所谓的旁骛。流连掖庭掩人耳目,固然是好计,可陛下又如何敢说自己没有假戏真做的心思?”
他五指虚张,轻捏上成璧的下巴,将她拉近自己,“玩玩可以,别太过火,尔玉。”
女帝置于膝上的手早已紧握成拳,在他威势笼罩之下不自觉地轻颤。
即便鳄鱼无伤人之心,又有几人敢在它口中来回逡巡?积怨难解,积恶难消。她绝不会再用从前的方法乞哀告怜,绝对不会。
成璧先一步松了劲儿,敛着眉目温温软软地笑开了。
“朕从前……没有体会过男女之间予取予求的那种快感,觉得新奇有趣。皇叔是过来人,就再纵着尔玉一回吧。”
“臣又不能置喙陛下雨露的去向。然井蛙心痴,离水则涸。臣只希望,陛下将来不会追悔莫及。”
“此言何意?”
赵元韫避而不答,只挑眉笑看着她,眉梢眼角,竟流露出些许难解的期待。
他在期待什么?
远处急急忙忙行来一人,待见了女帝纳头便跪。成璧见是鹧鸪,心中陡然生出些不祥的预感,勉强稳住心神沉声道:“姑姑何事着急?”
“启禀陛下,碧霞宫那位……殁了。”
成璧神情一空,未曾留意到太液池旁那条鳄鱼已猛地收拢大嘴,将那只天真的鸟儿嚼碎入喉。
缤纷花影里,血羽落无声。
【作者废话区】:老赵的顶级苦肉计已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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