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璧挥挥手示意无妨,两只眼睛始终凝在中年妇人身上。如此的淡定自若,如此的气度天成,纵使粗布麻衣也遮不住她漫身光华。
成璧心中已有了底,眼儿愈发亮起来,平视着对方缓缓开口:“不敢请教尊驾名讳?”
农妇哈哈大笑,复又整了整衣冠,面向女帝恭然一拜:“岂敢劳天子称尊?草民吕平章。”
“吕雩,吕平章?”成璧亲身上前将她扶起,“好个吕师,朕受教了!”
“陛下才刚见着草民,却不知教在何处?”吕平章含笑回望。
成璧一鞠躬:“处处皆是教诲,处处皆有文章。警世书院超逸卓绝,盖因吕师因势利导。朕深为叹服。”
听了这话,吕平章反倒连连摆手,“陛下过誉了。草民一听着这些个高帽子心里便直打怵,也不敢对陛下妄加教诲啊。”
成璧以为是自己言语过虚,惹得吕师不悦,一时不免审慎起来,准备拿出几分晚生好学的派头在吕平章面前虚心表现一番,又是拱手道:“朕知晓吕师在见朕前已设下三重伏笔。此乃吕师悉心之作,朕必当认真体会,不敢懈怠。”
吕平章差点惊掉了下巴,“陛下在说甚?三重伏笔?”
“这第一重,便是上山的石径。吕师让朕如寻常学子一般步行上山,便是着意磨朕的性子,且用自然之理教导于朕。”说到这儿,成璧面上微红,有些羞惭地道:“朕愚钝,只觉山色秀美,却还未从中悟出什么大道理。日后定当多多来此请教。”
吕平章大张着嘴,一脸的诧异之色,想要说些什么,终究还是忍了回去。
见她如此,成璧越发胸有成竹起来,续道:“第二重么,便是吕达、吕观两名书童。教育的真谛,乃是有教而无类,因材而施教。驽钝些又何妨?有了吕师点拨,再是朽木日后也能开出奇花!此乃吕师大德!”
这番话掷地有声,连两个小童也听得呆了。原来山长收下他们,背后有着这么多的殷切期盼!日后他二人可得努力进学,万不能辜负了山长厚望。
吕雩终于缓缓笑开,“教育的真谛么……草民倒没想那么多。不过陛下一提,草民也觉有些道理。”
“第三重更为精妙。”成璧眸生亮色,满含着敬佩道:“吕师将自身作为最后一道试炼,化身农妇,验看朕的为人心性。若朕果真嗤之以鼻,届时吕师露出身份,便如醍醐灌顶,让朕明了人不可貌相的道理。以上三重,朕感念不已,必当再拜以谢之!”
“诶,陛下别……”
吕平章忙拦住她,笑道:“陛下原是这么想。果然明心慧智,不愧是程师的高徒。今日一见,草民已知不配再教导陛下什么。”
成璧茫然抬首,“朕说错了?”
“并未说错,反而是大大的有理!草民都受益匪浅呢!”
吕平章将锄头递到两个书童手里,让他二人一前一后地扛着走。
吕观是女娃娃,年纪又小,手上还没养出几分气力,只得用一双小胳膊勉力将锄柄抱在肩头,见吕达正往女帝那头张望不休,也不知还有几句傻话含在嘴里将吐未露,小脸上满是意犹未尽的模样,便蹑着步子走近往他屁股上轻轻一踢。
“唉哟!”
吕达被这一击骇得一蹦,那锄头也脱手落下砸了脚面。小童立时捧足大哭起来,围观人众皆忍俊不禁。
吕平章亦摇头笑叹,“不成长的小辈,让陛下见笑了。”
又道:“陛下驾临警世书院,草民当扫阶以迎。修兰苑中已设下香茶一盅,不知陛下可愿拨冗品尝?”
成璧正求之不得,便跟着她一道前往修兰苑。入了警世书院,便见道边广植蕙兰,芊眠峭蒨,离离如积。兰香奇绝,几欲登仙,拂袖间即入了单衣。春夏之交,有盛景馥郁如斯,眼与鼻皆沁透清新。
二人在前头走,不知不觉将一干暗卫甩了老远,连椋鸟也知成璧要与吕雩议事,故而有意隔了段距离。此时吕平章正背着手悠然漫步于树下兰径,轻笑着启唇,“草民有一句话实在憋不住了,陛下可别恼。”
成璧小心道:“不知吕师何事赐教?”
吕平章愈发笑出了声,扶额叹道:“陛下年纪虽小,却有股子迂劲儿,实在可爱。哪儿有什么赐不赐教的?先前那第一重山径……实则是草民想让陛下瞧瞧咱们警世书院的艰辛。穷书生们四体不勤,走走路还算能强身健体。可山上许多教书先生年纪都已不小,上来一趟真要废掉半条老命。再者说了,没有车道,物资运输也十分不便。草民还想着趁此机会,怂动陛下给书院拨款呢。”
成璧呆立当场。
吕平章又道:“第二重那两个小童,也真是陛下归纳了,草民才想到有教无类、因材施教这一出。草民先前觉着那慈育堂里聪明孩子不少,有个叫曹知的更是天赋异禀。没有老师引领就能学得那样好,想来是个懂得自制的,草民可不能耽误他,自该由国子监那帮老头带他走入仕那条路。吕达、吕观虽十分顽皮,却能合上草民这儿的氛围。也不拘他们做什么,哪怕学些跑商种地的技艺,总比待在慈育堂里,被那些聪明孩子衬得破罐子破摔荒废了一生要好。”
“……可吕师已用了试题选拔,选择他二人,那出题的意义何在?怎么出类拔萃的反而不好?”
吕平章笑道:“陛下写字之时,喜欢用空白的新纸,还是旁人留过字迹的旧纸?”
“……自是新纸。可……”
“其实陛下在意的是公平,草民也早有考量。其余的孩子,但凡在试题中显出某项长处的,草民都记录下来,等他们再长两岁瞧一瞧,就可以推到咱们书院各位先生门下了。至于曹知那样的正才,草民岂会不知他的宝贵?自是修书一封,将其举荐到国子监,请那面的老头子们代为照应。”
听了这话,成璧终于放下心,轻舒一口气低声喃喃:“吕师考量周到严密……原是朕着相了。”
“陛下还是看得太重。”
成璧愕然道:“吕师此言何意?”
吕平章摇了摇头,淡笑时眉眼都舒展开来,隐约可以想见她年轻时的傲岸风姿。
她五官很平,又到了年纪,满脸都是细细密密的皱纹,虽不深刻,却多少显得有碍观瞻。然则她仅是站在那儿,便没人会在意她的容颜。
个人特质太过于强烈,反倒使人不会聚焦于年岁、性别这些锚定了她的东西。她是吕雩,不是作为女人迈过四十岁门槛的吕雩,也不是什么书院的山长,只是她本身。
她既不雍雅端严,也不娇艳姿媚,更不是比肩男儿的豪态。不说话时,真像个山野农妇。可再落眼看去,却怎么也不好看轻于她。
是真名士自风流。
吕平章没有直接回复成璧的话,而是接着上一处话头道:“至于第三重嘛,就更无从谈起了。草民先前已向陛下阐明书院景况,物资运输不易,可这么多张嘴都等着吃饭。实在无法,只得在山上开辟了菜地果园,大家轮流照看着,今儿正轮到草民。本欲洗手濯足后再见帝王,谁知您来得巧,草民那时候才从菜地里出来,一时无法,只得怠慢了陛下。请陛下恕草民无礼之罪。”
这时候二人已行至修兰苑的草庐门前,吕雩这么回身一拜,成璧倒觉有些无所适从,只得讷口结舌地令她平身。
那吕平章也不多装腔作态,意思尽到了便足够,是以直起身来引领着女帝在草庐中落座,自己取下包头的布巾随意擦了擦额角汗珠,待净手后捧上一壶热茶。
这吕雩的话语、做派,其实已将女帝心中世外高人的印象尽数摧灭殆尽。然这并不意味着她对吕雩观感转恶,而是多了些说不出的意味。
吕平章为她二人斟满茶盏,见女帝已浅浅抿了一口,便含笑问道:“陛下觉着此茶如何?”
“茶汤澄红透亮,犹如琥珀,风味清幽,细品之还似有些茉莉的清甜香气。着实不凡。”
成璧品出这是熟茶而非生茶,便将发酵茶里有名有姓的皆在脑中过了一遍,犹疑道:“端看色泽,倒像是正山小种,朕记得,其雅名号为‘群芳最’。”
“单色泽像正山小种,旁的便不像了?”
“正山小种入口醇厚甘爽,此茶却清淡些,幽香绵延,回甘不绝。想是比正山小种更名贵的茶叶。”
吕平章又为她添了一杯,爽朗笑道:“名贵什么,这是山边的野种茶!世人总爱为名茶划分产地优劣,仿佛只有那一块山头的茶叶值得入喉。可陛下品一品便知了,野种其实也不曾落于人后啊?”
成璧皱眉看她,“吕师这是借物喻人?”
“草民可没有这么说。”
二人皆不再出言,室内一时静谧,唯有小火炉上的热茶还在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这么僵持了一会儿,吕平章率先松了松筋骨往倚枕上一靠,眸光坦然而澄澈,这才迎着女帝探究的目光悠然开口:“不知沉贵卿可还安好?”
见女帝面露不愉之色,那位特立独行的山长反倒迤然一笑,毫不遮掩。
“故人之子,草民关照一二,也算应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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