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着实刺耳了些。
成璧眉目微沉,凝视着她寒声开口:“却不知是哪位故人,让吕师如此上心,以致惠及子嗣?”
吕平章仍是安安稳稳地坐着,一派悠游闲适,仿佛并没将帝王之怒看在眼里,“天知、地知,陛下也知。无需草民多言了吧。”
“朕若不知呢。”
吕平章便笑了,眼角细纹一抿一舒,是出游从容的那条鯈鱼之尾,轻轻一扇便扭过身去,隐入万顷秋水。
“那草民也不知。陛下是真龙天子,神皇后裔,岂有草民先于陛下而知的理?其实不需别的,单就沉贵卿这个人,草民早已十分看好于他。若不是他进了宫,草民还想着收他做个关门徒儿呢。”
胡说八道。
成璧面上阴云密布,心下亦是腹诽:好个吕雩,本以为是什么绝俗的高人,没想到也和那国贼禄蠹之流一个模样,一见着美色便掉进了河沟子里。
沉宴入宫前的交际她可早都派人一一查过了!从前山长讨亲那档子事儿,当她不知么?哪有什么好长辈好姨母会想着把故人之子娶来做小的?真真是大言不惭,寡廉鲜耻!
成璧心头火起,却还记挂着正事,想到后续还有诸多事务需其襄助,不好得罪于她。故而自退半步,面上仍旧不动声色,只压着火缓缓吐字,“沉贵卿是朕的内人,不劳山长费心了。”
“得闲便问两句,没甚费心的。不过如今陛下宫中愈发热闹了,日后少不得还有各色美人充盈后宫,依沉贵卿的性子,只怕受了委屈也不愿说。话儿都埋在心里,憋闷得久了,可不是伤心又伤身?”
吕雩摇了摇头,那一脸轻怜爱惜的神色,简直叫成璧如鲠在喉,于是冷哼一声,开口便带着讽,“伤心伤身又如何?朕所赐者,雷霆雨露皆为天恩,何人敢不依从。山长这样说话,可是沉贵卿私底下递过什么情信抱怨了朕?让你胆敢如此逾矩!”
话中鄙薄尚未过脑,然每每下意识的,偏就是最直接最真实的想法,较之粉饰过的委婉言辞更为尖刻。如若沉贵卿当真在一旁听着,依他那多思敏感的性子,只怕心都扎透,当即就要红了眼睛了。
“草民只是怜悯晚辈……”
“这是朕的家事,山长没有置喙的余地。”未等她说完,成璧立刻紧赶着压上一句,“况且……再怎么苦劳委屈,都是他自己亲选的命。”
女帝已动了真怒,虽勉力抑制着面上神色,可那话声都已逼仄得变了音,好似从牙关尽头挤出来的一般。
她这模样,乍一看是有些唬人,实际观瞧着,倒觉有种极微妙的色厉内荏。再配上她那张俏丽的稚嫩面庞,着实衬得她像只虚张声势的小兽。
小皇帝脸颊都恼得鼓了老高,因这样的神情极少见,故而显得十分滑稽。单看神韵,倒像是察觉自家婆娘偷了汉子的大官人。明明心里都浸透了酸水,可偏偏还要在奸夫眼前端着体面,摆出阵势咬牙硬抗一番呢。
吕雩已瞧出些端倪,便先一步卸了力,独自不咸不淡地饮了口茶水,趁着这个功夫以袖掩口微微一笑,这才道:“陛下原是在乎的。如此,草民多少能放了些心。”
这样的淡然态度,打不得骂不动,看似没两句话便举了白旗软下来,实则却换了种招数,绵里藏针地使计膈应,直个叫人恼怒生恨!
赵成璧气得一拍桌子,恨不得直接同她热火火地大吵一架。大胤天子的内眷与尊严都被冒犯,连自己来此的目的也浑忘了,只吊高了声线叱道:“吕雩,你把自己当什么!”
吕雩虚握着青瓷小盏,手里缓缓转了一圈,俶尔双眸微抬,平视着女帝启唇,“吕雩有诸多身份。平章君、山长、草民、下臣……却不知,皇帝想要吕雩把自己当什么?”
那一眼竟灵明透彻,洞若观火。
赵成璧柳眉微蹙,下意识将掌收作了拳,亦迎上她的视线,“朕只望你摆正自己的位置,莫要仗着旧主的恩眷对朕指手画脚。”
“然也。可陛下今日来此,为的也是草民身上这份‘旧主的恩眷’。不是么?”
成璧想要驳斥,又觉毫无意义。先前那些不相干的话已是浪费时间,再同她在这上头争个长短又有何用?倒衬得自己好似小儿斗气一般,扯头拽脸的,面子里子全丢了个干净。
国难当头,边关兵祸方起,朝中乱象频频,各大世家串联勾结,寒门清流各怀鬼胎,天子脚下已多的是人在浑水摸鱼,地方上又有多少暗度陈仓的蝇虫?而她又有多少时间可以在无谓的闲话里浪掷一空?
心念及此,成璧已生出些许悔意。兴许今日不该来此,也不该……只因先帝临终前的一席话语,就对一个陌生之人寄托了不切实际的期望。
女帝沉默了片刻的功夫。吕平章见她神色郁郁,便提起壶柄为她满上一杯红茶,缓缓开腔:“我知陛下心觉草民觊觎天子宠侍,乃是贪色之辈。可若真如此,草民当将心思藏得彻底,断不该叫人察觉才是。觊觎是暗地里的勾当,草民坦坦荡荡,欣赏而已,且又知陛下素性宽和,仁君面前既无需规避,何话不可说?草民知晓,陛下今日来此本有正事,纠缠无益。只剩一句,还请陛下审慎思量。”
赵成璧抿着茶水,“思量什么?”
“沉贵卿绝非贪慕王权富贵之人。若待来日,陛下有意择立容珩为正室君后,还望陛下顾念沉贵卿昔日替身侍奉之功,放其出宫自寻生计。”
成璧听得愣怔,手一抖,半杯茶水险些喝进了衣襟里,连忙敛下神色将那盏儿凑近嘴边强灌下一大口,眨着眼睛勉强笑道:“这是什么话。吕师过虑了,朕怎会为区区一介贱奴做那遣散后宫的蠢事?”
小皇帝面红耳赤的,想来吕雩先前那话虽未必直戳在她心坎上,却也恰中了某处隐伤。吕平章亦不再纠缠,只将视线投往那明炉上的水盅。
成璧前几杯喝得极快,有如牛饮,非但未品出什么滋味来,反而越喝越心焦,燥得连解乏补气的红茶也咽不下去了。
茶炉已续了一次水,如今将将滚沸,耳畔水声汩汩,窗外山雀啾啾。展眼望去,远山横林、归鸟倦宿,正是疏淡暮色方起。
晖晖夕日映兰舍,垣屋参差竹坞深。茶炉烟中一味清愁盈溢,漫上这修兰苑简陋木墙上的一页字画。
那画乃是前朝大儒方德潜所绘的京师百景图,名家手笔精雕细琢,落款印鉴一应俱全,好一幅珍品佳作,本应秘藏于大内玉匣,又或束之高阁,却偏生被这吕山长大喇喇地摆在那儿任人欣赏,全无半点藏私之意。
整间屋舍无一处精心巧构,却又无一处不美。是那种鲜见的温平闲适之美,高蹈中自成一派,竟是好一间大雅之居。
而雅居的主人呢?
坐在她面前的那个妇人,一身葛布麻衣,样貌寻常,含笑时细眸微眯。
神采风流,追月寻星。
“陛下可息怒了?”
“吕师说笑。朕何曾气怒呢?”
天子终究是天子,不应自降身份与下臣置气。
想明白这点,那气自然也就顺遂多了。
“如此甚好。第二道茶,滋阴平气。草民便以此向天子赔礼,请陛下恕草民妄语不敬之罪。”
吕平章自架上取了一只黄竹根剜出的盖碗,碗底是早前用茶针撬好的一块熟普,将沸水注入其内,不多时便有异香飘出,高锐沁心,不下幽兰清菊。
这头一滚乃是“洗茶”,入不得口,吕平章手腕轻旋,将沾着尘垢的茶水尽泻于地,登时满室生香。第二滚水注入,又静置片刻,揭盖之时喉舌都似噙着甘露,韵味悠长。
成璧捧场道:“好功夫。吕师全才,朕自愧不如也。”
吕雩却弯弯眼睛狡黠一笑,“草民侥幸多活了快三十年,算不得全才,只是在勾栏院里向各路红颜学了些点茶的手艺。人家是用花活来糊口,而草民纯然是借花献佛了。”
听了“勾栏”一词,女帝微一皱眉,却不横加贬斥,只是道:“茶道本近于禅,自古非大儒贤者不可参透,原来如今也可与民同乐了。”
“风尘之中多奇士,谁说妓子不成佛?我原以为,陛下虽有股子迂劲儿,却该与迂腐政客有本质的不同。这头一遭的,便是该将吾辈女子看做第一性,天底下只要是好的,都该叫女子同分一杯羹。大儒贤者有何奇绝,草民做得,我几位风尘知己若不是家道中落,被狠舅奸兄迫入污淖,自然也做得。陛下瞧得上秃驴的茶道,却怎么瞧不上你我姊妹一代代素手传承的技艺呢?”
吕雩仍是在笑,话中含义却有悖常理。这一刻的吕平章,连根头发丝儿都透尽狂邪恣肆,俨然与山门外那个庄户妇人的形象割裂开来,却又在某一个瞬间恍如一人。
成璧细思片刻,只觉此言甚是在理,于是半弯了腰拱手一拜:“……多谢吕师赐教,是朕狭隘了。”
“草民可没有指教陛下的意思。其实谈及勾栏红颜,亦有草民顾影自怜的意味在。想我吕雩自立女户,游走于庙堂、山野,明面上得人敬称一声‘吕大夫人’,可实际上在那班腐儒眼里,不过是抛头露面的蠢妇,与娼女伎户又有何区别?无非一个使银子便睡得,一个非但睡不得,反倒还与他们同台竞斗,一并争抢天人手里漏下来的银子罢了。如今草民年纪大了,又无人搭伴儿过活,漫说仕宦男儿,就连掌家的官夫人也瞧不上我哩!因这一样,草民常觉心中苦闷,不免要去到世俗欢乐之处寻觅三两体贴知己,也好慰藉心中空虚。”
她说话时全然的自信非凡,连点羞赧也无,将上青楼说的如同书院进学一般。
兴许在她眼中,这二者的确无甚差异,皆是为欲前行。而后者一旦学成,满足的人欲还更多些。偶尔有一两个专注的实心人,恐怕反倒要被叱作不食烟火的怪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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