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元摩见他已这般狼狈,却还是连正眼也懒得施舍自己,不免暗自愠怒,“赵元韫!在外长兄如父,你不从父旨,是为不孝!还不速速跪下认罚!”
小个子老三赵元协附声举起马鞭,抡圆了膀子啪地一声抽在他身上,“不跪,就打一百鞭!”
鞭声如霹雳炸响,地上那软泥一滩的可怜人被震得一个激灵,哼哼唧唧地睁开了眼。
才回了些许神智,便见赵元摩走上前来拱手道:“刘钰兄弟,你终于醒了。今日之事是做哥哥的对不住你,不意我临楼王府出了这等无德鼠辈。若左都御史府上有意问罪,本世子即刻便代王府言明态度,绝不会为歹人撑腰!”
刘钰疼得眼冒金星,脑海中的最后印象,便是赵元韫那匹黄骠马高高扬起的蹄子。茫然下视,只见自己下身及右腿髌骨处俱是一片狼藉,心中登时一凉,而后又涌上无穷无尽的恨与怒。
“我的腿,我的腿……赵元韫!你这个畜生!”
剧痛中的刘钰神智迷乱,仰天凄厉嘶吼。赵元韫冷冷淡淡地在一旁看着,忽牵起唇角。
他似是被眼前这个人的痛苦取悦了。
“真可怜。”
“你……你说什么!”
“说你可怜。”赵元韫蹲身下来平视着他,“腿残了,连那儿也废了,下半辈子只怕再不能人道。若那一脚踩在当间,岂不是能省去诸多苦楚?”
这等悲天悯人的大境界,直听得周围人等心胆俱寒,“赵二这是疯魔了不成?”
“也可能是破罐子破摔……他在府上本就不受重视,经此一事,即便亲父也要放弃他了吧。”
刘钰被他拿话一激,郁气暴冲心口,嘶声大叫道:“狗娘肏的贱种,老子要你赔命!”
赵元韫并不动怒,他将刘钰惨然灰败的面色欣赏一番,便直起身子,“残废可怜,做别人手里的棋子更可怜——总有些卒子会被车马碾碎。你以为那两个和你是一势,其实人不过将你看做最廉价的消耗品而已。”
赵元摩神情不动,袖中的手却是一紧。
“二弟,你不知改悔,反而这么多歪理。今日花朝宴群臣聚集,你可是一定要闹到圣上跟前,折了我王府的颜面才罢休!”
“我还不知,原来如今府上已是大哥当家。”
“你……”
“出了我这么件事,王府的颜面早就堕干净了。大哥好算计。”
赵元韫抬袖拂去唇畔殷红,又用那双沾满鲜血的手虚虚一抱拳,“可惜我亦有我的路要走,倒不好成全大哥一番安排。”
刘钰抢声:“你少在那放屁,都是托词!”
日影下澈,狂恣少年抱臂而立,笑得漫不经心,“蠢材。他两个嘴上说的好听,可有一人去请太医救一救你这条烂命?在座的众位,有一位算一位,要么是看你笑话,要么想顺水推舟,拖到你废了死了才算安心。你刘钰自诩酒肉朋友遍京都,可有一个真兄弟私心为你着想!”
吕雩心道:这话倒是直白的紧。世家是联盟亦是劲敌,唯有此消彼长才能为同侪匀出些肉来。只是有些心思不能说透。
刘钰闻言脸色瞬间煞白,身躯抖如筛糠一般,连忙求救似地看向周边人等,却只见到一个个知己好友回避的视线。
“你们……你们怎么……赵世子,太医为什么还不来!”
赵元摩忙拱手:“刘兄切莫听他谗言。今日休沐,太医院只有两位医官轮值,可午后皇后娘娘突发厥证,两个已都占了去。方才协弟已令小厮快马去接我王府医者,还请刘兄稍待……”
“那为什么不抬我回府!我家里有的是好郎中,你们这群狗果真要看着我死……”
有人僵着脖子分辩:“钰哥,你伤成这样,咱们实在不好搬动,万一颠簸坏了怎么办?”
刘钰眼露绝望,呆怔了一会子,忽然一拍草皮仰天痴笑:“哈哈……赵元韫,你好厉害的一张嘴,我竟险些信了你!可你说一千道一万也改不了你有意害我的事实!”
赵元韫连眼皮都未掀动一下,俨然一副无赖模样。
刘钰气得呕血,“今日之事,刘家绝不会善罢甘休,我要秉明圣上,让你死无全尸!”
“死都死了,哪还管得着尸体的周全。活着的人才是最痛苦的。”
赵元韫微微一笑,一转头,举步上前将赵元协拽下马来。
两人缠斗不出十招,赵元韫便一掌钳住赵元协的脖颈,旋即劈手夺过他腰间佩刀。
赵元协年纪尚小,气力不足,先前还趾高气昂的一张脸登时扁了下来,喉头一鼓一鼓的,只颤声道:“你要作甚!”
刘钰见状,竟然喜得直拍手,“拿刀了!拿刀了!兀那狗才,欺负幼弟算什么本事,有胆的你来杀我!”
闻声,赵元韫放开赵元协,腕子一转倒提刀柄缓步向他走来。
一干小郎亦乱作一团。今日赵老二疯癫化魔,却绝不能叫他当场杀了刘钰。否则刘家事后追责,众人家里皆不好交差。
且若是这人杀得兴起,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他们也一并捅上两刀可怎么好?于是便争先恐后地叫开了:
“赵世兄冷静!这可是杀头的罪名!”
“刘钰他许是磕着脑袋,一时迷了神智,你体谅体谅他……”
“是啊是啊,我等纵马玩乐其实本就有些险峻,平常谁还没摔得伤筋动骨过?不至于此,不至于此啊……”
赵元摩原本成竹在胸,此刻笑意僵在了脸上,哑着嗓子艰涩开口:“赵元韫,你要发疯也别连累我临楼王府!”
他按上腰间剑柄,手心满是冷汗。
自己这个庶弟乃是天生的武学奇才。虽其一直有意藏巧于拙,可派去的暗卫从没有一个能活着回来的。即便赵元摩身为嫡长子也始终忌惮,好似肉中毒刺,绵里藏针,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要扎人。
如今赵元韫浑身血人一样,元协却还不是对手。自己武艺稍逊,只怕难敌。
赵元协亦红着眼睛捏紧马鞭。
刘钰自知往后余生无望,一时间竟生出一番悍不畏死的豪气,嘶声大叫道:“你杀我!你有本事就杀了我!没种的攮货!贱婢生的贱种!”
“废人的确豁的出去。”
“赵元韫!啊——”
刘钰彻底疯癫,眼瞧着赵元韫一步步向他走来。
他似乎是有意走得慢,在刘钰身前两步时略停了停。终究有那心肠软的看不过眼,隔着三丈远的距离小心道:“元韫世兄,不值当跟他斗气。咱们自家弟兄里也有庶母生的,最后还不都是同认一个爹?”
赵元摩冷冷嗤笑。这话正是戳了二弟心肝,他恨不得这蠢货再多添些油呢。
赵元韫百无聊赖地转着刀柄,旋即从刘钰身边经过,再走几步,行至他挚爱的那匹黄骠马身前。
那马儿在赛中不知何故突受惊暴冲,还是他豁出半条命去才勉强驭住,如今已然脱力,正痛苦地横躺在地上,口鼻呼哧带喘。
这是极俊俏的一匹宝马,齿龄刚满了三年。他自其幼时起便一直悉心照料,从不假手于人,喂养得体格壮健,顾盼神飞,动时有若暗金游龙。
而今马儿眼中躁狂不再,只余清明,毛茸茸的长睫湿漉漉的,似是正传达着对主人的深深依恋。
“骊黄。”他俯下身,轻唤一声。
马儿勉力抬首,舔了舔他微凉的手指,又无力地坠回地面,低咴了两下,尽是气音,哀惋凄迷。
赵元韫轻轻抚了抚它的额头,旋即抬手一刀扎入它的心脏。
刀芒好似奔雷飞电,一划破天。黄骠马仰天长啸,鲜血自心室骤然喷涌飞射,罩了赵元韫一头一脸。
马儿抽搐着,渐渐没了气息。他起身,将那弯刀随手一扔,眼睫上仍挂着血珠,神色却无波无澜。遍身披血流瀑,宛如魔神临世。
周遭人等皆悚然失声,有些胆儿小没见识的甚至已当场吐了一地,连赵家两兄弟都被震得往后退了半步。
刘钰被这一幕刺激得甚深,眼下只知道哇哇暴叫,连句囫囵话也说不出,疯迷了片刻功夫便白眼一翻,昏死在地。
赵元摩艰涩开口:“赵……赵元韫……你……”
“我怎么?”
他只是笑,除此以外再没有半点旁的情绪。
“骊黄是我的爱畜,我见它痛苦,便帮它了结,也帮我二位兄弟了却一桩心事。”
赵元摩额头汗下,勉力稳着声线道:“我不懂你什么意思。”
“聪明的人,从不会轻举妄动。而自作聪明的人总以为自己能够做得天衣无缝。只要动过手脚,总会留下洗不脱的蛛丝马迹,想查证倒也不难。”
赵元韫舔了舔唇角血污,半眯了眼,像是在回味个中甘甜。
见眼前人牙关打颤,终于凑近赵元摩耳畔低声道:“是南岭犷兽国的失心香吧。这药发作需要引子。我的好大哥,骊黄身上,你大可以矫称是我亲手喂的药,可刘钰的身上果真经得起查么?”
赵元摩神情僵硬,说不出话。
“无碍,做弟弟的总得帮衬大哥一把。不必查了。反正,总有人会为你的愚蠢妥帖善后。”
“赵元韫,你算什么东西,敢说我愚蠢!”赵元摩咬牙。
“父王从不会偏袒哪个特定的儿子,只会偏袒一种精妙的手段。惜乎你二人心智浅显,想不出什么妥帖的杀招。下次,再努力些。”
他抬手拍了拍大哥的肩膀,在锦衣华服上留下一道血手印,而后便独自扬长而去。
场中自上而下十余人,竟无一个敢拦,只能干站着目送他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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