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升巷,京都诸王公爵及贵胄门阀群聚之所在也。
入了夜的鸿升巷愈发人声鼎沸,边境的惨剧未曾在此激起一朵水花。无数车马自巷口一字铺排开去,映得路面砖石一片宝光熠熠,明霞万丈。
你使的是鎏金的笼头,我便配一副象牙的马鞍,车辕皆有东珠镶嵌,华盖自是锦缎妆成。有男女自车中相携而出,步入又一奢靡天地。
贵公子呼朋引伴,美娇娘嘤咛婉转。席间诸多人间欢乐,那被豢养的雀鸟自满于屈就一种审美的符号,螓首昂扬着由人半搂半抱,偶尔还要撤一撤唇舌,得空向别家公子抛个润泽的媚眼儿。
美丽的禽鸟,总趁着青春年少奔忙不休,从一处安乐窝飞往另一处安乐窝。高高在上的人们凝视着、享用着她们,却绝不能因此而笑说她们是愚昧的。
因自来如此,故不能醒觉;因醒觉也无益处,她们从来都没得选。
丝竹声起,府宅后院端庄的官家小姐抚筝静坐,眸中是厌弃还是艳羡?野鸟起码能扑扇翅膀,家雀儿却早早地冠了他人名姓。无数个她也曾独自欢歌清啼,最终都掩映在史书的废卷之中了。
鸿升巷底原有两家毗邻而居,一者为临楼王府,一者为容氏传承自前朝邺国公府的祖居。如今的王府倒与别处热闹光景不同,真可谓是门前冷落车马稀,门里也静悄悄的,连个走动的仆从也见不着。
坊间曾有传闻,称王府连通容氏家宅后怪事连连,夜半隐有鬼影闪动,异响频传,想是那容家上下百十口子冤魂未散,时常要出来作一作妖。幸而那王府的主子赵元韫也是个狠人,满身的兵匪之气足以镇压恶鬼,否则要将这奢遮地界弃而不用,岂不令人惋惜?
正在此无人注意之时,有辆平平无奇的铜车马自螺髻巷口缓缓驶出,来至王府门前方停。
从马车上下来个怪人,一袭青黑斗篷遮住头脚,单看身形像是个微胖的中年人。
那人神情诡秘,两眼四处乱瞟,鬼鬼祟祟的,像只墙根拐角的黑毛油耗子。王府门前的石狮足蹬金球,獠牙龇张,姿态无上威严,而他似被这冷厉气魄所慑,脊梁一矮,才踏上地的脚登时缩了回去。
“走……走后门吧!”
车夫道了声是,载着自家老爷悄无声息地没入街角暗巷。
未几,斗篷中年人在暗卫的引领下走进王府书房。甫一进门,膝下便是一软,只颤抖着跪下叩首道:“下官叩见临楼王,王爷千岁金安万年如意……”
书房正座之上,赵元韫正一手支颐,斜倚着金丝胡桃木的座椅圈背,手捻一枚白子将落未落。
见了他来,连眼也未抬,颀长的指搓捻着玛瑙所制的珍贵棋子,漫不经心开口:“鱼大人漏夜前来,所为何事?”
“下官……下官……”太常寺卿鱼雍额生虚汗,颤颤巍巍地往前爬了两步,嗫嚅着:“犬子蠢笨无知,早前竟惹了王爷不快……”
“呵……”
赵元韫用指节抵住唇畔,自喉间中挤出一串低沉的笑声,像是空谷隙中的幽风,尾韵竟十分愉悦。
“鱼大人生了个好儿子,偶尔倒也有点慧根。本王看走眼了。”
“王爷过奖,犬子顽皮驽钝,然改过之心还是好的……”
鱼雍干笑两声悄然上觑,见他面前一局残棋已走了大半,书案上又只有一杯茶水,心中隐隐有了明悟,是以将面上褶子撑平了些,脊背也悄然挺起来,喜笑颜开地吹捧道:“下官尝闻罪逆容珩善弈,其人常可一心二用,以左右手交互博弈,时人多以美名相加,谓之曰‘坐隐仙君’。然古语有云,‘十年学弈天机浅’,那容家小儿不过双十年纪,涉世未深,一向好用这清高做派来沽名钓誉,哪里比得了王爷的棋艺浑然天成呢!”
鱼雍不知这马屁是否搔着痒处,故小心翼翼地盯着他瞧,却只见得王爷端坐上首八风不动,神情似不置可否。
好半晌,才缓缓道:“鱼大人也有慧根。”
鱼雍连忙赔笑,赵元韫狭眸微眯,手腕一转,将那指间噙着的玛瑙白子掷回盒中,“却是些自作聪明的慧根。”
鱼雍唬得忙伏地叩首,连声道:“王爷息怒,王爷息怒!”
“本王的时间宝贵,别想着拿谗言打马虎眼。有话直说。”
“下官……不,是微臣,微臣确有要事禀报王爷啊!”
赵元韫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一对琥珀浅瞳幽漠淡远地扫过来,虽无声威,却有兵戈锐气,观之寒彻骨髓。
鱼雍立时嘴唇哆嗦,眼珠藏在耷拉的眼皮底下骨碌碌直滚。
“此事绝密……”他倒吸了口凉气,方压着嗓子道:“王爷可知,只怕如今宫中那位……已非我大胤女君!”
鱼雍破釜沉舟,一口气也不喘地吐完了整句,而后才战战兢兢地揩拭起额上黏汗。满以为临楼王会对他的话大感意外,最起码也当有些表示,岂料那人竟只是点了点头,满不在意地“嗯”了声。
鱼雍像是整个人被架在了那里,张口结舌:“王爷,您……”
“喵呜——”
室内忽响起一声绵软的猫叫。原来一只黑猫正憩在赵元韫的膝上打盹儿,此时恰被他两指捏住颈后软肉,雪白的四个脚爪扑朔扑朔地翻腾起来。
赵元韫只顾抚弄狸奴,连个眼神也懒怠施舍,鱼雍心里打鼓,小心道:“王爷,皇帝那里……可是微臣之子亲耳听闻……”
“一桩秘密,既由事主亲口泄了出去,也就不可再称之为秘密。它更近似为一枚藏着钩尖的饵。”
他轻搔着猫儿毛茸茸的下巴,“只不过,她这枚饵钓的应不是本王。你那儿子已和本王结下仇怨,必不会央着你来给本王传信。今日这话,想是你这做父亲的自作主张。”
“是,是……”鱼雍神色难堪,“我那儿子就是个憨货,被个女人迷得失心丧魂……这些时日微臣夜里梦里辗转反侧,思之后悔不迭,只求王爷看在微臣今日忠心告密的份上,放过我鱼家一门老小……”
赵元韫约莫是觉着话中什么字眼不大顺耳,眉心隐隐蹙起,“本王何时说过要你鱼氏族人性命。”
虽不要命,可若是临楼王在朝政上稍使些绊子,他这老命也似去了半条。毕竟是本朝才刚兴起的小贵之家,往上数三代还在田埂上刨食,又不像那李、王、吕、崔、卢几姓门庭尊高,枝远脉长,京都这一系倒了老家窝里还有万顷良田,哪里经得起天潢贵胄当头一棒?
且他那个四小子也是个不省心的东西,成天只顾在女人的床帏里钻营,若不将临楼王这头打点通透,真不知日后还要捅出多大的篓子!
鱼雍思量清楚,立时作俯首帖耳状,讪笑道:“王爷最是仁善,自不会跟蝼蚁计较……只是皇帝这事实在非同小可,犬子虽说那女帝已然安排周详,朝中运转一时无虞,可帝王离宫难免变生不测,微臣实在唯恐社稷不宁,届时还得劳烦王爷力挽狂澜……”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本《禹王兵书》,抖着手翻开一页举过头顶。
那兵书除开封皮,内里竟然全是足两足称的大额银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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