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方才他那话,她便能听出些别的意味。他大约是打心眼里仍把她当做公主,当做一个稚嫩而需要被保护的对象。
如这般倒没什么不妥,他并不是不恭敬待她,只是还怀着种类似长辈看后辈的娇惯态度。
她今日明明做了恶事,他却丝毫不觉有甚问题,好像任谁人为她送命都是应当应分,甚至于算是几辈子求来的一场荣宠。原来这做皇帝本便是要天下人去包容她、迁就她的。且她又何尝不是在迁就这天下?
权势一旦握在手中,便再不敢放。她也会畏怯,有朝一日,沦落为道边一颗染血枯草。眼下的她,是不敢与她这些可怜到与天地、与贼人争命的大胤国民易地而处的。
是以,那建立在这种畏怯之上的“以身许国”,时而也会变得极端讽刺吧。
“应统领,你遣两个手下把尸体好生掩埋。另外——那镖师身上的镖局铭牌,烦请你取来给我。”
应恒松闻言点头道:“回禀圣上,属下已将铭牌尽数取来,正待呈阅与您一观。”
云舒起身,掀开车帘,从他手里接过铭牌。那铭牌沾着雨水和血渍,冰凉,坚硬到有些硌手。成璧取来一观,那上头的字符刻画分明,两镖师身份一览无余。
此二人一个叫郭彦,一个叫曾牛,都隶属于一家名为隆昌的小型镖局,俱是二流的乙等镖师,单看牌上记号,约莫再跑个两三趟镖就可以晋升为小镖头了。
“郭彦,曾牛,都是最平常不过的百姓名字,唉……”
成璧沉吟多时,终于掩了目中痛色,将那牌子往云舒手里一掷,淡淡开口道:“替朕找着他们的家人,便说她家男人是被边关军征去了,再过些时日,按照校尉的遗眷待遇,每月足额发放阵亡抚恤。”
翌日向晚,女帝一行人拖着几辆货车进了龙游县城。
西北一代城池自北庐惨剧过后排查甚严,如无官府批文,闲散人等一律不得入城,唯独些做小买卖的还能得着通行便利。许是因那龙游的土霸王陈家乃金匾皇商,一贯为皇宫大内供给药材、建木、金玉珠宝等,昭明帝赵寅诚御赐的“柱国之财”四个大字还拿金锭打了镶在自家厅堂上,平素商贸交际频繁,整个西北有三成农户全指着他家吃饭,连县官大老爷也不敢阻了陈家办事,故连带着对其手底下溜边喝汤的小商人也多有宽纵。
这官府批文,女帝只要有需要,自然能凭空变出它百八十本。然她眼下既不愿打草惊蛇,又心觉西洲小贼的主意也有其可取之处,故而只顺水推舟,自称夫君病重,云舒是她寡居的妯娌,扮了出外跑商的当家娘子带着一队“家丁”进入城中。
才至客栈住下,便有暗卫递了几份机要密信过来,有的上头还粘着鸽羽,有的则是被水泡囊了封皮,单从这些信上已很能瞧出边地的紧张态势。
女帝接过一瞧,见军中敕燕送了两封,一封是周云柬写给她的。
将军虽吃了败仗,又自缚受刑以慰军心,信中倒是只字没提他自己的事,只道北庐已有骁武新军进驻,眼下兵士正帮着百姓修屋补瓦,军民一时和睦。另则,神策军中有位小将,眼见镇军大将军云忠被夺衔下狱,群情不安,为同袍生死计,特在阵前立下军令状,欲带两千人马往那鹿斗峡谷之中去寻二万神策残部及明威将军云泰的下落,如若不成,则提头来见。
女帝一抚信纸,神情微凝,立下军令状么……
云舒得了许可,在她旁边一并看罢军信,点头赞道:“这小将姓盛,名字倒是起的豪气冲天,叫做盛骄龙。少年英气果敢,微臣觉得或可一试。”
成璧道:“只是此人根底上稍显得不大干净。”
这盛小将军因年纪轻,从前声名不显,此次战中倒是表现得格外突出,曾带着本部八百精锐将士往西洲蛮兵青狼营中冲了个来回,险些将那蛮人的左贤王给一刀斩于马下,故而成璧早对之有所关注。
其父曾是骁武军中一郎将,早年因作战勇猛还被昭明帝褒奖过,可惜英年早丧。其母则是李家不知哪一支的嫡女,总之是李彦之那死老头的侄辈。因其骨子里沾了李氏的血,再是少年豪杰,她也不大敢放心任用。
云舒闻言,嘴唇微抿了抿,不再多话。
成璧看着信,也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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