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璧眨眨眼睛,手指在被角处捏了一会,又松开手,缓缓瑟缩了回去。
有一个人伫立在窗前,听见她翻动被子的声音便转过身,快步走到床畔,将她的脸一抚。
“尔玉……”
成璧偏转身子,将他的手拂开。
她又是冷冷淡淡的模样,赵元韫早便习惯了。从前小姑娘就爱置气。可这回有些不一样,今日纯然是他的错。
于是成璧就噙着讥嘲,唇角弧度浅淡,看他抚上她的面颊,浓密的睫微垂,似乎不敢与她对视,只柔声哄她:“对不起。”
“尔玉……对不起。”
他摸摸她的额,冰凉干燥,随即弯唇露出个安抚的笑,“没事了,莫怕,我保证,以后再不会如此。”
成璧皱眉,静静地躺在被子里,两手抚在小腹上。
他究竟对不起她什么呢?
先前她吐过便一直浑浑噩噩,自然没瞧见赵元韫着急忙慌的样子,不但快马去宫里请了太医,更是往书房里一通乱翻,也不知可有寻着些大医典籍,总之太医来时他那脸色就十分不好,估计也同她一样,染了什么疯病。
所以究竟是对不起什么?
在她自己这头寻不着答案。依赵元韫平日里的狗劲儿,连她哭求都不带搭理的,反而越做越起劲。他大约是有点寡薄的症候,偏要瞧见别人因他痛苦才会兴奋。这样的人,她吐一吐,昏一昏,忽然就能良心发现了?
成璧抿嘴想了一会,蓦地灵光一闪,“皇叔,你莫不是,以为尔玉有喜了?”
赵元韫两眼凝在她身上,那目中竟然流露出罕见的复杂。
有已经隐没的惶急,有淡到几乎不可查的无措,还有的东西她瞧不懂。总之既不是期望,也不是失望。
“太医说你有些积食,今儿天不好,闷闷的熬人,这阵子又不曾节制,多少虚耗了些。吐出来倒好了,再多歇歇吧。”
赵元韫将她的一绺长发绕到耳边,避开了话题,换了旁的话头回复她。
于是赵成璧便全明白了。
就算真有了,他也并不想留下与她的这个孩子。
呕吐这个反应实在是有些不清不白。不过她的身子她自己还有数,每回都用了药,怎么可能还会留种?如今太医已看过,他约莫也是舒了口气吧。
这个认知叫成璧怔了怔,一歪脑袋靠在床头,心底直发凉。
赵元韫为人寡恩薄情,这一点她很笃定。早前因叁个媳妇早丧而耽误了子嗣,偌大的王府连内宠都没有,大龄无后,应是隐痛在心。这本是她的机会,可她要如何才能拿捏于他?
情爱不可靠,子嗣又如何可靠?无媒无聘,未婚生子已然为人不耻,生出来的也要讲究嫡庶,收到他日后娶的正头夫人屋里养着。即便她日后得复尊位,也洗不脱这段屈辱史,她怎么好顶着骂名,将孩儿交到匪头手里当人质?再者说了,如今她血仇未报,满心皆是愤怨,再多一个小东西牵制,不过徒乱心意耳。
这事上赵元韫不想,成璧就更不可能想,不过寻思用自己的委屈付出谋些好处罢了。今见他从未动容,不由得把心灰了大半,眼眶里挂了密密的泪珠。
“尔玉莫哭。”
赵元韫抬手替她拭了泪,又把她往怀里拢,抱着她轻柔拍抚,再也未言其他。
那一夜他再没有做什么,只是静静拥着她睡了一觉。那一夜成璧睡得很安稳,而且破天荒地做了个好梦。
这往后的一旬,赵元韫都没有再碰她,然而万不能以为他就此改邪归正了。
男人在床笫间的承诺总归都是放屁。待她养好了身子,他便又腆着个老脸卷土重来了,最多不过是动作上放温柔了些,其他全没半点改进。
不过自那之后,成璧的梦中又多了些别的内容,一个陌生到连脸都瞧不见的男人将一条银鱼送进了她的梦里。
她常常梦见一道折跃的银光。她没有看见过那条鱼的全貌,但当自己像渴水的鱼儿一样在榻间被反复肏弄的时候,那道银光又一次从穹宇之外破空驰来。
静湖涌出海浪一样层层迭迭的波尖,银凤凰追逐浪的峰谷狂舞,小鱼儿像条轻捷的小舟往前游窜,鱼的背鳍是带着寒气的月牙。
那弯月曾掉进过铺满油绿色浮藻的池沼里,湿漉漉的一钩澄白,用手去捞就会染上洗不脱的腥气。蚺蛇、蛟龙和鲸鲵作它的友伴,再不用怕天狗吃了月。
水镜中天与地晃动不止,一点点零星星的渔火引诱鱼儿驮着月往前游,游向浅而透亮的清溪小涧,再游向大江大河。芦苇荡是可供休憩的阑干,歇一歇腿脚就要再次上路前行。虫豸在日落与日出之间反复讴歌,海潮的啸响渐渐远去了,两岸的青绿豆麦、番薯叶子、野菊花和鸭跖草散发出清香,小鱼摆动身子,给它们投去滋润的水露,微风起时,它们也向鱼儿俯首致意。
她在脑海里给自己勾勒出了一条挥之不去的倔犟小鱼。待情潮平复,眼睫上颤动的露水都滴落到颊上,方缓缓睁开双眼。
梦做完了,也得开始做点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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