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自己活该——”
幽鸣仙山上,昆玉宫里一名少年猛然惊醒。
“麟逍!”龙女赤星见他面色惨白地醒来,松了口气,担忧问道,“麟逍你哪里不舒服?你都睡了一天一夜了。”
被唤作麟逍的少年表情空白,还有些愣神,他抬眼打量四周,见是熟悉的装饰,琉璃玉瓦,金碧辉煌。
“这是哪一年?”他抚额喃喃道。
赤星一听,大惊失色:“你不会在孽海把脑子摔坏了罢?这是天赴历七万八千四百三十年。”
“天赴历七万八千四百三十年。”麟逍重复了一遍,苍白的脸上犹疑不定,“过了四万年?”
“完了,脑子摔坏了,我去寻司命来。”赤星眼见人一脸傻气,担忧不已,这就起身要去九重天。
麟逍回过神来,一把拉住了她:“赤星,别去,我没事。”他缓慢地扬起笑容,打趣道,“要不是为了你,谁要去孽海和赤睢打架?我可记得清清楚楚,你还说我脑子摔坏了,我看你才是没良心!”
赤睢乃是赤星的表兄,西海龙王的七太子,多次对赤星出言不逊,恰巧这次被凤凰次子麟逍撞上。麟逍瞧不过眼便为了赤星同赤睢打了一架,两人打斗之时未曾注意,竟至孽海之畔,麟逍不慎坠入孽海,至此昏迷一天一夜。
年轻的龙女涨红了脸,清咳两声,还未说话,就被匆匆赶来的凤后芙绫打断了。
凤后雍容典雅,那张面容上是遮掩不去的担心,一见麟逍躺在床榻便紧张地上前握住他的手:“逍儿,你可算醒了,叫母后担心了许久。”
麟逍一见她,马上换了张委屈面容,起身抱住芙绫的腰撒娇道:“母后,就是那赤睢非要挑衅我,才害我坠入孽海。我摔得可疼了,母后你可要替我做主啊。别等会父王又胳膊肘往外拐,怪我惹是生非。”
赤星在一旁看着,暗暗翻白眼,这人也太会装了。
凤后眼见人喊疼,心疼坏了:“他敢!逍儿你放心,母后给你做主,无论如何都要龙王给个说法,让那赤睢上门给你赔礼道歉。快让母后看看哪儿还疼?”
麟逍搂着凤后,眼珠子一转:“一见到母后,我就不疼了。但是我才醒,想吃母后做的芙蓉玉白粥。”
凤后一听便笑了,刮了刮他的鼻子,也不拆穿他:“好,母后这就去给你做,你好好休息。”
“多谢母后,母后最好了。”他这才满脸笑容地松手。
凤后眼见一旁站立的赤星,客气道:“五殿下,逍儿他没什么事了,你也辛苦了,不如回龙宫休息罢。”
“母后你别管她了,她身体好着呢,陪我一会儿没什么。”麟逍无赖道。
“你这孩子。”凤后象征性地埋怨两句,也就不再管赤星的去留,自顾自去给麟逍备饭了。
珠帘一晃后,昆玉宫又恢复了平静。
赤星径直坐下,对他方才的变脸着实无语,抬手推了推他:“你这人怎么这么会装疼?”
麟逍没防备,被她推在床头,后背一撞,他轻嘶一声,冷汗便落了下来。
“你还装?”赤星狐疑道。
麟逍一脸无奈:“姑奶奶,我没装。”他没什么顾忌地在赤星面前褪下中衣,背过身给她瞧,少年人肌理分明的后背没有一块好的皮肉,露出大片焦黑伤势,泛着丝丝缕缕的黑气,方才她一推,更是撞在床头,加重了伤势。
“我是真疼。”
赤星瞪大了眼睛,又要喊人,麟逍眼疾手快地一把捂住她嘴,低声道:“别喊了,姑奶奶,这叫我母后知晓可真不得了,你表兄真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她点了点头,麟逍这才松开她。
“你是凤凰,又只是坠入了孽海,那都是水啊,怎么这伤倒像是火烧过一般?”赤星头皮发麻,“这可怎么办?”
麟逍摇摇头:“听说孽海是司命的管辖之地,司命怎么说?”
赤星这才想起之前传讯给司命,司命回信后,附上了一枚忘情丹。
她摸出了那颗丹丸,解释道:“司命说孽海之水只伤有情者,若你醒来伤势严重,便吃这颗忘情丹。”
赤星观他的脸色,踌躇道:“你何时有心仪之人了?”
麟逍一脸莫名:“没有啊,我没有心仪之人。”
赤星不信:“那你伤成这样?睡梦之中还在反复喊什么音,什么云?一听就是姑娘家的名字。”她有些鄙夷,“三心二意,拈花惹草,怪不得伤成这样。”
“什么音什么云啊?你可别冤枉我,我真没有心仪之人。”麟逍话一出口,脸色又是一变,他莫名打了个寒战,忽然就叹了口气,“不过我觉得那孽海是真的有点奇怪。”
“怎么了?”赤星见他脸色不对,也正经了起来。
“我做了一个很古怪的梦,梦见观……”他连忙截断了话,稍作思考,换了个说法,“梦见一位德高望重的神官利用了一只……妖,杀了许多人,总之手段不是很光彩,然后那只妖爱上了她,发现她骗他以后便悲愤自戕了。”
赤星一脸无语:“你偷看缘生神君的话本了?”
麟逍瞪她一眼:“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我很认真的。”
“好好好,你继续说。”
麟逍便继续道:“那些画面太真实了,我好像感他所感,痛他所痛。他已经死了,不知怎么好似还徘徊在她周围,听到那位神说他活该,说他自作自受,他很痛苦。我竟也跟着心痛起来,伤心欲绝,你说奇不奇怪?”
“你干嘛?你为什么哽咽了?”赤星认真听着,一听他语气颤抖便有些惊恐地看向他。
麟逍也被自己语气里的哽咽吓了一大跳,清咳了好几声,解释道,“你看我还陷在那个梦里,一想到那个梦就心有余悸。”
赤星警惕地打量他:“你不会是被孤魂野鬼附身了罢?”
麟逍抚额:“姑奶奶你能不能动动脑子?我是凤凰,哪个不长眼的孤魂野鬼敢上我的身?”
“也是。”赤星讪笑道,“你可是凤凰族的二殿下,一近身孤魂野鬼就该被你身上的凤凰真火烧没了。”
“是啊。”他再度打了个寒战,“而且那只妖已经被那位神害得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了,更不可能上我身了。”
“灰飞烟灭?”赤星也吓一大跳,“这么可怕?”
麟逍不自觉压低了嗓音:“是啊,这也是我觉得不可思议的原因。”他愁眉苦脸道,“那位……不该是那样的人,她一直待人很好,怎么也不会这么心狠的。”
“是认识的神官?”
麟逍摆摆手:“哎,不能说,不能说。这没个证据的事,我的一个梦而已,不好败坏人家的声誉。”
“也是。”赤星纠结着递上忘情丹,“我看啊,你就是被魇着了,吃了这颗丹药,再睡一会儿?”
“不睡了,等会又做梦了。”麟逍拒道,看着那颗淡色丹丸,迟疑着接下了:“这会不会有什么副作用啊?”
“没有罢,司命说只是忘情而已,忘情后你身上的伤就会痊愈了。”
“我先收着罢,等我吃了母后做的芙蓉白玉粥再吃。”
赤星无语:“随你罢,反正疼的不是我。你父王估计要去找赤睢算账了,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先回龙宫看热闹了。”
麟逍笑了笑:“去罢,到时候好好给我说道说道。”
“好!”
赤星走了,麟逍脸上也再没笑容了,显得呆呆的。他握着那颗忘情丹发怔,纠结半晌,还是将那颗丹丸收起来,再度躺了回去,闭眼沉睡。
南海。
“菩萨,二殿下和龙七太子打斗,不慎坠入孽海,已昏迷了一天一夜了。”童子来报之时,观音正在打坐,一听此言便猝然睁开双眼,语气不大好:“为何现在才来禀报?”
童子被她语气里的严厉吓了一跳,支支吾吾道:“菩萨恕罪,我也是方才才听闻此事。”
观音这才惊觉失态,缓了语气:“罢了,你退下罢。”
“是,菩萨。”
观音没有立即起身去看望麟逍,她只是望着这片虚假的青翠竹林发怔。
已过了四万年了,她看了看手中的净瓶,完好的障眼法下仍是一片惨淡的破碎,而她的竹林也始终没有恢复。
她被如来禁足五百年时,她握着那把魔剑反复召唤,不是为了尤邈的命,只是为了她的竹林,为了她的净瓶。
观音知道,主人既死,魔剑也如同废铁,可是她强留了下来,这把魔剑怨气这般重,定然生了剑灵。只要有剑灵,她逼他出来,也许尤邈能借此复生,她的净瓶和竹林能恢复如初。
可是她明明察觉到了剑灵的存在,那剑灵却装死,一次也不肯回应于她。
开始的时候,观音也不当回事,她没有一次想起过尤邈。
那只魔又不重要,她想他作甚?
可是五百年过去,她解了禁足,反倒一闭目便会梦到尤邈自戕那日,不是梦见他的容貌,而是梦见自己当时的笑容,当时左手边的凉意,梦见净瓶破碎,水淹南海,梦见青竹开花,竹林枯死。
反反复复,没完没了地梦见。
她明明都不记得尤邈的样子了,可还被困在他死的那天。
不对,不是他死得那天,而是净瓶破碎,竹林枯死的那天。
她开始有些恨他,不知不觉地开始恨他,恨他为什么非要在南海自戕,为什么不由她想得那般在角落里静悄悄死去。
她没有骗如来,她真的没想让他死,虽然她也确实没想让他活。她是想让他自生自灭的,只要不在她眼前死便好。
可他偏偏在她眼前死去了,还毁了她的竹林,毁了她的净瓶。
她不再梦见他死的那日,便开始不断梦见凡间之时两人的恩爱模样,梦见他偷偷在偏房做一些不入流的孩童玩具,梦见他在小厨房哼着轻柔的调子为她准备膳食,梦见夜里他腼腆又小心地向她求欢,将她轻柔地拢入怀中。
梦见那双兽一般天真又执迷的眼睛。
真恶心,她一梦见就觉得恶心。
嗔心已去,她反倒生了恨意。这样漫无目的,肆意疯长的恨意。
恨他的死,恨他的蠢,恨他自作多情,最后竟恨他为何要踏入柳心楼。
如果他不踏入柳心楼,她还有很多棋子可以利用,可偏偏是他踏入了柳心楼,偏偏是他不知死活地来招惹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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