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房间内明明放了那么多的绿植,野蛮的龟背竹从墙壁中伸展出来,都快要将人吞没。可她一句话,所有向上的生机都变得萧索。
“知道这个,有那么重要吗?”
白隆玛哑着嗓子,抠在沙发椅的指尖已经泛白。
“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你是宁愿打工也不想要寻觅一线的生机吗?你向死的决心就那么重?”
“不是的,白隆玛,不是这样的。”孙悟空靠在靠枕上,偌大的空间中,声音变得格外空灵。“我远比你所想的,更想活下去,甚至我可能是世界上最怕死的那一个人,可是我不能让死亡的恐惧覆盖我的余生。即便是要死,我也要明明白白的死!”
“去到那里,找到答案,就会死得明白了吗?知道真相难道就能避免死亡了吗?”
“不能,当然不能。”
她的眼睛愈加迷蒙而深邃,像罩上一层雾,任凭白隆玛如何去呼唤去摸索,都只抓到一团空虚。
“可是!生命应该,也必须是过程意义的,而非终点意义的。”
“过程意义?”
“对。人从一生下来就在走向死亡。在这个可预见的终点前提下,人类仍旧在不断持续的生命中挣扎着,我也一样。我的一生就是从臭水沟中开始,即使所有人都说那是如蝼蚁和糜烂的老鼠尸体一般的开端,我也不想要让别人论断我的人生。我不能把我的人生交托给莫须有的命运,在无尽的迷茫中等待它的宣判。”
“为什么要这样坚持?我们明明可以有机会活下去!”
“真的有吗?你问问你自己,真的有吗?”
“怎么没有!只不过是需要时间!可能性还是有的,只是……”
“只是可能性微乎其微。你自己也很清楚,你的挣扎,是在同宿命做一场赌博,赌海底的波塞冬会浮上海面来,为溺水濒死的人开辟一场摩西分海的奇迹。”孙悟空浅笑,“可是啊,你也知道,神是被塑造的。所谓怜爱众人的神,都是人类的自欺欺人。你现在,也是这样。”
白隆玛哑口无言,只觉得苍凉。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以为我不知道是在自欺欺人吗……可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等死!你是因为我才变成这样的!如果不是我无能为力,如果不是我处处需要被保护,或许,事情不会发展到这样的地步……”
凉风从后颈刺进心里,这个世界没有比“无能为力”更加可悲的词汇了。他怨愤且自责,那些对席靓发出的怒火,其实都只是针对他自己。
“你不用这样想,我会这样,只是因为我想要保护你,而我能力又恰巧有些不够。做一些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外的事情,就是要承担风险,要付出代价。”
孙悟空试图倾身安慰他,最后还是落倒在靠背上,咳了两声。刚刚还在生气的白隆玛赶紧起来帮她顺气,游丝般的鼻息喷薄在他的小臂,孙悟空覆在他的手背之上,笑得温和。
“咳咳——如果你真的想救我,我们就过去查个究竟吧,别让我死得不明不白。
我说过,人生来就会背负一块西西弗斯的石头,不论是含着金汤匙,还是泡在臭水沟,谁都不能避免这块石头的存在。而我的那块,因为我的野心,它所面临的困境也就更大。
平常人都只是需要将它推到山顶,可我,却想要让它去向我想要的地方。
不管它是在海底还是在月球,我都要亲手将它推到我想让它去到的地方。
即便是要被海底的高压碾碎——即便是要被无尽的黑洞吞没——我,都要亲手去推!”
紫色的斑纹爬升至她的后颈,那些未名的毒素侵略着她的身体,将一把死神的镰刀架在她的脖颈,直逼她的咽喉,可她眼神依旧澄亮得坚定。
她还是要决定自己的结局。她一定要决定自己的结局。一定要。
白隆玛眼中动容。
耿耿的一盏夜灯可以刺穿无边的黑暗,在近乎绝境的情况下,她仍旧是他无法劝说的、一意孤行的孙悟空。他越是想要用最庸俗的手段留下她,就只会将她推得更远。
一腔孤勇可以翻转既定的结局吗?他无法确定。
静静等待研发解药,或是奋不顾身找出真凶,两种极端的选择摆在他眼前。他不想让孙悟空再度涉险,他想要保护这个舍命保护他的女孩,他是真的想要让她活下去。
“一定要去吗?就算是死在半路,也一定要去吗?”
空气在沉默,黑海一样的深夜忽而变得高阔。白隆玛垂丧着脑袋,想要抓住最后的可能性。孙悟空只是笑笑,交迭着的双手使出仅剩的气力,她抓住他,传达自己的迫切。
“嗯,一定要去。而且,万一那个人身上有解药呢?”
她笑着,又提供另一重可能性,希望能打动这种有些执拗的搭档。
“他是可能有,我也确实在两头下手。可我希望你能好好待着,不要掺和了。现在这副身体,还能做什么呢?”
她现在的行动力就是被八国联军踩踏后的断壁残垣,孙悟空自己也相当清楚。
曾经的辉煌镌刻在发达的肌肉组织上,可内里的一切通通被搅乱,辉煌也只是遗留的梦。
但是孙悟空不介意,既然已经破败了,那做个让人参观的装饰品,提醒那个梦曾经存在过,又未尝不可?
生命是过程意义,一旦眺望到终点,一种存在价值的空虚与恐慌就会占据余生。她不想在这样的自我消耗中度过。
“或许确实做不了什么,可也总好过让我等死。做点什么,都比等死要强!你知道,我绝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她始终相信着,人的力量很弱小,也可以很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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