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一刻彻底告别人子身份,真正成为天下唯一的皇帝本人,还在权臣肩上睡眠愈沉。
他手指乏力地下滑,寻求温暖一样,钻入她的手心。
亦渠一语不发。既没有推让,也没有惶恐。愚忠之臣大概理应如此:总是沉默地被上位者捏搓成理想的形状。可惜,总有人说她大奸似忠。既然是奸佞,那忘却伦理纲常,也属正常。
她于是极不尊重地低头去看沉睡中的龙颜。他放松眉心,略启唇,睡梦中也是一团孩气、没有仇怨的表情。然而他鼻骨生得坚毅高挺,特显出一分刻薄与独断,微妙地捅破了这温煦的画面。亦渠想到:不过几年,他就会是行冠礼的年纪了。
马车走入外城,按原路向北返回皇宫。街市上的土地不太平整,车身颠簸,亦渠刚刚泛起的睡意又被颠走了。而文鳞的脑袋在她肩上一磕一磕,终于溘然长逝一般,整个上半身轰然倒伏在她膝上。
刚刚还被亦渠仔细端详过的高挺鼻梁似乎压在了一个不该出现在君臣相知故事里的人体部位。
两个人戴孝的人碰撞在一起,构造出了极为不孝的画面。
亦渠强持冷静,揪住他的后领。文鳞自己也半梦半醒地挣扎着爬起来,孝帽子歪戴,额发散了一绺。他脸色比看见死人还惨白。
亦渠耐心地给他找理由:“意外。”
文鳞目光下意识地低垂,但又意识到这样反而更狎昵了,于是紧闭眼睛点头:“意外,意外。”
亦渠继续安抚:“而且冬衣很厚。”
文鳞又点头:“冬衣很厚,很厚。”
他们坐回原位。文鳞的手又紧持竹杖。车内死寂,然而车外又悠悠扬起钟声。是从刚刚走过的南门方向传来的。
他支吾着岔开话题:“远远的是什么声音?”
亦渠往车窗靠近听了听:“是观里有人撞钟。”
文鳞露出了然的表情,指腹摩挲着棱起的竹节:“看来天下僧尼道人也为大行皇帝致哀。”
她看了他一眼,目光不定。片刻后她含糊应声:“是。”
车辚辚驶入顺天门。温鹄在焚烧完凶物之后立即策马赶上,生怕姓亦的在车里就把陛下生吞活剥了(亦渠:谢谢,没胃口)。他在门外下马,快步趋行,眼见着皇帝从车上下来,容貌整洁,只是脸色有些苍白。他松了一口气,赶快迎上:“陛下。”
文鳞对他点头一笑:“温内使。”
“陛下一定疲乏了,请去更衣……”他忽然扫到皇帝手中的竹杖,脸色一变,“陛下,如何竹杖断了,只剩半截?”
文鳞被他的变脸吓得慌乱起来:“怎,怎么,有什么讲究吗。”
温鹄躬身请他往大殿旁的翼楼走:“倒也并无不妥。只是竹节,取守节的意思。”他阴恻恻瞟向身后,刚刚下车的亦渠正在整理衣冠,“断了,则是忠节有失。”
她显然耳力好,一边拉平袖边,一边朗声道:“温内使,依在下愚见,竹是断而不改其韧,意谓陛下永志不改。”她抬头淡笑:“方才只是马车颠簸,竹杖跌折而已。温内使,实在心细如发,在下敬服。”
文臣和太监打架虽说罕有,但也不是不可能。文鳞走得更快了,简直衣袖带风:“朕知道了,礼仪是大事,兹事体大,再议再议。”
温鹄无奈,只能跟着他走了,没忘记狠狠剜亦渠一眼。
亦渠倒是有一丝欣喜:至少小皇帝把一套推诿打太极的话术学得有模有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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