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没有动弹,嘴唇开开开合合,冯玉贞弯腰凑身去听,依稀听见:“什么……什么药?”
她身形一顿,心头漫上失望,这人还是前世的那个崔净空。
或许是这副有进气没出气的模样,冯玉贞心软下来,一只手轻轻揉着他的侧额。
她一触碰到他,崔相便好了大半。他疲累地睁开眼,恰好撞见女人在他面前难得展现的温情的面容。或许在某一刻,他以为身处梦中,还未醒来。
崔相沉默了半晌,低声道:“李畴说的是什么药?”
他等不来冯玉贞的回答,自己倒笑了:“你以为我猜不出吗?左右是你去求那些道士和尚,逼我魂魄离体的阴损玩意。你下在每日的饭菜里了,对罢?”
他被关在屋子里的第日,冯玉贞大抵是病急乱投医,顾不上先前的忌讳,可她还是十分谨慎,动身寻了一个此地颇有名望的老道士,隐去一些关键,只说丈夫好似被什么孤魂上了身。
那老道闻言,便拿出了这个符纸药包,说起这位道士,崔相被关在屋子里的第日,大抵是病急乱投医,冯玉贞也顾不上先前的忌讳。可她还是十分谨慎,寻了一个此地颇有名望的老道士,隐去一些关键,只说丈夫好似被什么孤魂上了身。
那老道闻言,便拿出了这个符纸药包,只叮嘱将煎熬后的汤汁灌进嘴里,不出日便见效。
这些隐秘的事,崔相自是有所察觉的,不然冯玉贞怎么愿意乖乖坐下陪他吃饭呢?
看来是被他说中了。崔相感受到女人指尖一颤,轻柔的按压便戛然而止,他拧起眉,不满道:“继续。”
话音刚落,他竟然生出一些懊恼,养尊处优太久,一言一语都显得傲慢矜贵,再不需要去迁就顺从别人。可他知道,冯玉贞却是不一样的。
他话音低下去:“再帮我揉一揉,难受得厉害。”
冯玉贞慰贴他的心思已经淡下来,许是他瞧着十分虚弱,她鼓起勇气,问道:“难道你不曾想过要回去吗?你……没有归处吗?”
前世的崔净空——话本里那个权势滔天的崔相,按道理来说同今生的崔净空本质上是同一个人,唯一的变数就是出现了她。可她又觉得前世今生的崔净空已经全然不同了,因而做不到一视同仁。
躺在她膝头的男人却嗤笑道:“我没有什么归处,命短早死罢了。你不若直接问我,到底什么时候同他换回来。”
他面色苍白,冯玉贞的接触也渐渐不起效用了,一种自魂灵深处生出的撕裂般的剧痛席卷着全身。
他顿了顿,像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妥协,话音很轻:“你再忍一忍……顶多再有半个时辰。我支撑不了太久。”
出乎所料,女人倒没有欢欣雀跃。她只是一下又一下默默为他按揉着。她不免要思寻的,前世的崔净空是死后才到这儿的,那他究竟是怎么走向陌路的呢?
她自然不可能明晃晃去问他,这无疑于戳人伤口。其实这个谜底她隐隐约约清楚,前世崔净空已然权倾朝野,又有谁能在飞进戒备森严的府宅里夺他性命,大抵还是那个念珠作祟。
可怜吗?可前世的崔净空确是无恶不作,锦衣玉袍下蜿蜒着冲刷不去的血迹,高耸的朱门之下全是累累的森白尸骨。
冯玉贞垂下眼,见男人眼鼻处又开始缓缓流血,她低头擦去这些血迹,他的嘴里飘出破碎的、断断续续的痛吟,痛苦到了极致。
实在于心不忍,冯玉贞捧住他冰凉的脸,叹息了一声:“盼你来世一心向善,莫要再作那些灾厄之事,只当个寻常农家子也好,一生平安、长寿……”
崔相没有气力再去回复,尽管他听得很清楚,他想:恐怕很难实现。因为我的运气总差了一些,不然为何在我的那个世界里,当年你不曾答应要跟我走呢?
我对你此后的境遇一无所知,我甚至命人放火一把烧了崔氏老宅,你也是丧生在我手下的亡魂之一吗?
他努力睁开眼,女人的面容如同雾里看花般模糊不清,他有些不甘,却难以抵抗这种不可违逆的力量,在魂灵被扯离躯体的前一刻,冯玉贞听到男人的喉咙里挤出一声含糊不清的承诺:“好。”
她微微愣怔,便觉得膝盖上的头颅陡然轻了一些,这具刚才还冒着些许人气的躯体彻底沉寂下去。冯玉贞僵着身子,过了半晌才抖着手指头去探他鼻息,竟然还留存着一点微弱的气流。
她心里稍稍安定了些,把他的脑袋小心翼翼地挪到枕头上,随即轻手轻脚走出门,叫李畴去喊一位大夫过来,又让熬煮一碗好喂下的稀粥,他将近一日未曾饮水吃饭了。
大夫过来诊脉,说是倦怠乏累,需休憩一些时日。冯玉贞牢牢记着那个道士的话,知晓前世的魂灵已经离开,而今生的崔净空不知何时便会回来,怕又出差错,遂寸步不离守在床边。
她望穿秋水一般等到晚上,索性崔净空也急着回来见她。晚上冯玉贞将最后一口粥送进他嘴里,转身正要把空碗递给奴仆,身后传来微弱的、亲昵的呼唤声:“贞贞?”
她双手一抖,空碗摔在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刺声。冯玉贞扭过身子,见他从床上艰难地坐起身,朝她伸出手。
明明是同样的脸,她却一眼分辨出其中的不同?
冯玉贞鼻尖酸涩,眼泪奔涌而出,她跨过地上的碎片,握住爱人的手,同他十指紧扣。
她靠在崔净空怀里,小声地抱怨了一句,含糊着哭腔:“你怎么才回来?我等了你很久。”
“怪我太愚笨,耽误了许多功夫。”
崔净空困倦地厉害,他收拢双臂,把冯玉贞更深地揉进怀里,她轻易地慰藉了他这几天来的彷徨与疲累。
他把人抱在怀里,便觉得漂泊无依的心沉甸甸地下坠到实处,他开口跟冯玉贞说起他近些天的去向。
冯玉贞一直很安静地窝在他胸膛前倾听着,这些全是话本里对她展现过的景象,她比崔净空知道地更多。唯独说到她在那个世界沉塘而死时,神情有些动容。
崔净空扣紧了她的肩膀,他面容淡然,眼珠却幽深地望向她,前言不搭后语地问道:“贞贞,你会离开吗?”
他察觉到怀中人身体紧绷而僵硬,俄而,冯玉贞摇摇头,仰脸看向他,有什么心照不宣的秘密在两人嘴边游走,她温声道:“这里有你,有女儿,我为什么要走?”
崔净空凝视着她的脸,低声附和道:“我也是。”
“只是……”冯玉贞欲言又止,她有些想问如今前世的崔净空身在何处,可想起他所言的短命早死,想必已经入了轮回,没什么好问的。她叹一声,另起了话头:“空哥儿,你羡慕他吗?”
“羡慕?”崔净空反问了一声,意有所指:“该是他羡慕我才对。”
他不欲细说,两人这些日子都十分疲倦,擦洗后很快便吹烛歇下了。
小别胜新婚,许是他此番突然消失吓到了冯玉贞,夜里她便紧紧贴在崔净空身旁,也不像从前嫌他夏日火力旺,挨着睡太燥热了。
她睡得很快,崔净空倒是了无睡意。他侧过身,用眼睛仔细描摹冯玉贞的脸,他费了千辛万苦才回来再看见她,难免有些痴缠。
他对那个世界的一切,无论是泼天富贵还是权势,都没有丝毫留恋。
那日他与弘慧千里迢迢赶回黔山,得知冯玉贞早就被陈塘而死的一瞬,便只感觉天地之间太过寂静。倘若冯玉贞从未走进他眼中,倒也可以忍受这种冷清,可他偏偏尝过与她相伴相守的滋味,于是这种独行的冷清变得难以忍受。
那个留恋的人……分明是另一个世界的他才对。
崔净空将手搭在冯玉贞的腰上,他闭上眼,这只是千万个寻常的、同爱人一同入睡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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