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蜘蛛很小,又不是剧毒的品种,王萱只觉得疼痛,伤口很快红肿起来,瘙痒难忍。裴稹将藜草揉碎了,捣烂了,敷在她的伤口上,才渐渐好了些。
裴稹还说:“虽然你可能一辈子再难用上这些东西,作为先生,我还是有必要教得清楚明白点,你听听也好。”接着便说起一些野外生存的注意事项来,说得条条是道,直至口干舌燥,连一向耐得住寂寞的王萱都有些懵然无措,双眼发直。
她现在只要一摸到脖子上的红肿处,就会想起裴稹拿着几种野草野花给她讲述用途和疗效的那一幕,耳边有些嗡嗡作响,连脑子都好似生了铁锈般,转都转不动了。
王萱莞尔一笑,道:“行走在外,难免有些蚊虫叮咬,我已经敷过药了,你们不必替我担心。”
“阿姊说这话,好似行走江湖的侠客一般,书里怎么说的来着?‘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王苹又叫起“阿姊”来,嘴巴嘟了三丈高,“我都有些嫉妒阿姊了,好歹从京都到琅琊,行了一路,也见了山河壮丽,哪像我们,连琅琊都没出过。”
“总有机会的,我不是做梦也没想过,自己有一天竟然能走出京都,还能穿着布衣陋袍混迹在人群中,看戏法百变,看花灯游伎,看嬉笑谑骂,这段日子,我过得真是畅快。”王萱又是一笑,唇红齿白,靥涡浅浅,明媚得就像此时夏日的阳光,眉眼之间,更添了一份自由旷达,较之以往,更叫人觉得容色无双,不可逼视。
王苹与王荔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惊讶。王萱看着温和有礼,其实极难亲近,不是长年来往的人,不是私底下相处的时候,绝看不到她如此放肆自然的大笑,更别说露出洁白如玉的牙齿。而此时下人来来往往,她又是多年以来初回琅琊,在如此陌生不安的环境里,换了以前的她,肯定是不苟言笑,行色匆匆,赶着去见郑氏。
是什么,让她有了如此大的改变呢?
行了一刻,终于到了南山堂,郑氏便住在这里,这个“南山”,并非东海南山的那个“南山”,而是琅琊郡的南山,郑氏的夫君,王朗的堂弟,便葬在那里的松林泉眼之旁。若换了旁人,定不会用夫君墓地的地点作为自己日常起居的住所名字,但在郑氏身上,这是极自然的事。
琅琊王氏近几十年颇受动乱影响,如今的分房,还是王朗的上一辈定下的,王氏长房一向子嗣不丰,早夭者众多,所以并未分房,王朗上头两个兄长,都是盛年而逝,王朗也是因此,被迫承担起了家庭与家族的职责,放弃了求仙问道的理想,入仕为官。
王萱与王苹、王荔步入南山堂,院子当中便是一座假山,潺潺流水,下面是石雕山水,雕的是三月暮春时节,琅琊山蔚然深秀,众贤士曲水流觞,吟诗作赋。石雕底下则是一个圆月小池,几块光滑的卵石随意地散落水中,池水清澈见底,日光下彻,影布石上,半大的红鲤悠闲自在地遨游其中,一听人的脚步声靠近,便倏忽远遁,逃进延伸入水的石雕孔隙中,搅动几点浮萍和水草,清新自然。
又见这院中种着几棵银杏树,高大笔直,绿叶成阴,已有百年之龄。枝叶低垂,有雀鸟筑巢其上,闲来啼鸣,倒也有几分闲趣。只是这夏日燥热,蝉鸣不肯蛰伏,此起彼伏,老人家受不得吵闹,所以几个仆役正举着长竿在粘蝉。
“德音若是知道我吩咐了人在院子里捕蝉,肯定恨不得入梦来骂我,哈哈。对了,皎皎怎么还没到?”略显沧桑的声音自窗下传来,从树叶间隙中望去,可以看见一个满头银发光滑发亮,绾得密密实实,露出不再光洁的额头的老妇人。她有一双因苍老而下垂的眼,却掩不住眼中的光芒,清澈明朗,不似老妇人,倒像个二十七八的女郎,回首顾盼,更是曳然生姿,由此便可想见,她年轻时也是风华绝代,倾动一方的美人。
“叔祖母,皎皎来迟了,请叔祖母见谅。”
王萱笑着走上前,盈盈跪倒,向郑氏磕了个头。
郑氏从美人榻上起身,衣着虽简朴无华,姿态却动人,完全不似个老妇人,其实除了她那三千白发,她的动作、声音、眼神,都十分年轻。
“回来便好,不必多礼,来,同叔祖母说说,一路上可有什么趣事?那裴大人是何许人,能教的我乖巧懂事的小皎皎到处乱跑,连叔祖母都不惦记了?”
第52章 倦飞知还
王萱连忙坐在她面前的鼓凳上, 双手轻柔地按摩着郑氏的膝盖,巧笑倩兮:“叔祖母不要生气, 是皎皎的错,是皎皎不对,是皎皎该打……”
郑氏轻轻掐了一把她嫩得出水的脸颊, 嗔骂着:“谁敢打我的小皎皎?我第一个就饶不了他!难为你还记得我这双腿受过伤,前两日下了雨,钻心地疼,你这么一揉, 我舒服多了。”
王苹道:“阿姊每次来信, 都很关心祖母的身体,问候您的话都占了一半篇幅,祖母也是, 天天念叨阿姊, 担心她在京都受了什么苦, 这次回来,总算是圆了祖母的心愿了。”
王荔也凑过来,占了郑氏一只膝盖来揉,嬉笑着说:“我也替祖母揉腿了,祖母快夸我呀!祖母一向公道, 怎么对阿姊和我, 就厚此薄彼呢?”
郑氏敲了她的额头一下,道:“你这蛮牛,揉得我这把老骨头都要碎了, 哪有皎皎这般轻柔?再说了,你要是出门几年再回来,我也对你‘厚此薄彼’。”
王萱在一旁看着两人斗嘴,笑得前仰后合。郑氏说话,直爽而不粗俗,性子也跟个老顽童似的,与王荔拌嘴,你来我往,乐此不疲。
郑氏说了几句,话题又转回王萱身上:“早知道京都那群老头子的用心如此险恶,我就不该送你走。平日里一个个道貌岸然,到了事情无法控制的时候倒露出了险恶的面目,你本是无辜受到牵连,却要狼狈遁走,真是委屈了你了。”
“叔祖母,皎皎并不委屈,反而觉得十分开心,能够回到琅琊,陪伴叔祖母左右,就是皎皎最开心的事。至于那些红尘喧扰,皎皎并不放在心上,一路上山水迤逦,令皎皎心驰神往,天下之大,京都不过是区区一城之地,我怎能坐井观天?能够见识到这么多奇人异事,已经足够我向京都姊妹们炫耀了。”
“皎皎的嘴还是那么甜,”郑氏笑道,“不过,听说你在路上遇刺,险些双目失明,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裴先生说,那些人是针对他来的,想来是某些人害怕他到了清河,查出什么‘不应该’的东西来。不过有裴先生悉心照料,我已经好了。”
“‘裴先生’?”
“裴大人曾是宫学算学先生,教过我一段时间。”她说得坦坦荡荡,但在座三人都明白,只是教过一段时间,她提及裴稹的语气就如此热烈亲昵,若其中没有古怪,谁信呢?
郑氏偷偷瞧了她一眼,心中便有了计较,只道她坠入情网,已经无法自拔了。
“你们俩为何单独行走,不等卢氏她们一起呢?还有,既然是裴大人送你归家,你就该邀他进门坐坐,怎么能让他匆忙离去?”
在私自跟着裴稹跑了这件事上,王萱心虚,自觉理亏,便很没有底气:“当时情况复杂,裴先生认为,我们先走更好一些,再加上……您也知道,卢嬷嬷对我一片爱子之心,常有约束,我就……裴先生走得匆忙,未能前来拜见叔祖母,他说回程的时候一定会来专门致歉,这事也不是他无礼,只是那匪徒太狡猾,竟又在途中刺伤了几位监察御史,有一位还重伤不治,无辜身亡了。”
郑氏一惊,这就不是她们自家闲话的范畴了,涉及朝政,不得妄议,但由此便可想见,他们当时遇刺,是何等凶险,皎皎能够平安脱身,还是仰赖裴稹的保护。
“幸好有裴先生在,才没让人欺负了我的小皎皎。”
“裴先生说,好歹师生一场,不会见死不救,”王萱在最信任的家人面前,渐渐放松下来,开始学着裴稹的语气,跟她们说了一些她与裴稹之间的趣事。
王荔口直心快,悄悄伸手挠着王萱的胳肢窝,闹她:“开口闭口便是这位裴先生,让他回程的时候不要过来拜见叔祖母了——”
“干脆回京直接向伯父提亲算了!”
王萱被她这句话亏得满面通红,手足无措起来,王荔和郑氏更觉得她情态可爱,愈发调笑起来。
直到王苹出声,提醒她们去用饭,才结束了这场小女儿间的调笑。
陪着郑氏用过饭,王萱又跟着她到沅芷堂去见祖宅里的长辈亲戚。王萱离开琅琊已经多年,她们都有些认不出来了,只觉得眼前少女宛如仙宫嫦娥,踏月而来,衣袂飘飘,青丝如瀑,身姿窈窕,一开口,便如春夜酥雨,闻之则身心畅然,不自觉地沉浸其中。
王萱一一见过各个婶娘姑母,姊姊妹妹,走了一圈下来,身上佩环叮当,挂满了长辈们给的见面礼,同辈或同龄的女孩子们都十分喜欢她,七嘴八舌地邀约她游湖赏花,说是要带她去见识见识琅琊的风物人情。
以往听说这位风风光光的嘉宁县主时,不知为何总有几分轻蔑不屑,觉得她一定是个攀附权贵,阿谀谄媚之人,如今这么一看,相貌上不必说,美若天仙,气质上,则很有琅琊王氏的韵味,年纪虽小,却旷远淡泊,好似凡尘俗物都入不了她的眼。她们也是第一次知道,世间会有如此人物,你见了她的美貌,甚至不会生出嫉妒之心,只想将星星月亮都捧到她的面前,哄她开心。
王萱享受着亲人们的关怀,微笑回应,态度大方得体,不曾有半分慢怠和不屑,夫人们便在心里盘算着,家中有什么优秀儿郎,配得上这位县主,能把这样好的女儿娶回她们娘家去。年轻的姊妹们也在想,到时候出了门,要怎么保护皎皎,不让外人伤害她一分一毫,最重要的,不让那群纨绔子弟觊觎皎皎,欺负了她。
随后,王萱又去了王氏祠堂,拜祭先祖,问候祖母与母亲,她跪在长明灯火之下,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虔诚地向列祖列宗许下了心愿。
一番折腾下来,回到她幼时居住的院落,门前竹牌依旧,“出岫”二字却已模糊不清,弯弯曲曲的石板小径延伸到竹林深处,隐隐露出雪白的墙壁和乌青色的屋檐脊兽,简单古朴。清风徐来,竹叶飒飒作响,树下野草野花,肆意生长,一如她离开那年。
这个院子是当时的她自己设计建造的,凝聚了她的心血,不论时光如何变迁,她的喜好变化多少次,对这里的眷恋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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