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围场上,师父遭上官排挤、遭同僚欺负时,那个挺着脖子红着眼睛骂“你们欺人太甚”的少年。
他在疫病所时穿上了这身白大褂,再没脱过,县学那些小大夫们不止一次笑穿这一身白不吉利,杜仲也我行我素地穿着,白成了静海县的一道风景线,白成了一种风格。
她这两个月忙得太狠,竟不知道杜仲在哪里坐堂,混出了怎样的名声,是被什么人请上这条全是官家子女的船的。
唐荼荼就这样哑了声。
她手脚发软地坐下,等着屋里的动静。
怕针头戳进动脉,血液反流;怕肠衣管里有空气柱,怕小小一个气泡栓塞流进去就是心衰和脑梗;怕感染,怕液体配得不对,糖高盐低要了那公子半条命。
这一上午,唐荼荼拼命回想输液输错的后遗症,可她离大夫差了十万八千里,一个生理盐水、一个葡萄糖水用的还是高中实验课上那点知识。大学卫生课上学过半拉急救,学过自己给自己扎肾上腺素,却实在记不起输液输错了该如何,光一条“羊小肠”,就足够她脑子里各种死相排队走。
大概是杜仲的胆色感动了天,一瓶液输下去,漕司公子竟慢慢止了吐,睁眼把杜仲看了看,筋疲力尽地睡下了。
几个船医各个红光满面,目光灼灼,活像看了一场精彩绝伦的大秀。
杜仲慢腾腾地收拾好医箱,在漕司家仆人的欢送中出了艉楼。
唐荼荼这才惊觉自己在大太阳底下坐了一个时辰,汗出得全身没几个干处,忙问:“如何了?”
她是真的吓怕了,杜仲看得出,很是老气横秋地叹了声。
“姑娘怎么,变得胆小了呢?”
唐荼荼张张嘴,有一肚子话想往外说,愣是一句没挤出来。
杜仲浅笑着问她:“你猜第一个往人血管里输盐水的大夫,治死了多少人?”
“……”
唐荼荼不敢想。
在她的时代,医学已经蓬勃发展,哪怕资源再匮乏的时候,也只是颁布了个全国药品最严管制令,没听说过输液输死人的事。
可往前想,最早,是哪个大医学家发现盐水能往血管里输、进而彪炳史册的?又是哪个大医学家把病畜的脊髓磨成粉,潦草地兑了点儿水注入到人体内,治好了狂犬病的?
那一定也是用病人试药……
各科医学的早期必定都有一段无知到野蛮的历史。
唐荼荼手指发麻,叫杜仲这一问,才意识到自己的短视——她揣着点与时代断了节的基础医学常识,没能耐在古今医学演变的进程里插一脚,唯一能做的事,就是闭上嘴。
她一咬牙:“行,你尽管治!治坏了,咱俩一块跪漕司面前给他偿命去。”
杜仲笑了声,话里透着几分文士的狂。
“姑娘说笑了,我是过了太医院选试的大医士,天底下活着的御医加上大医士仅有一百四十二位,我就是治死了人,也得带上尸体带齐医案,押回京城判,漕司不敢当街杀我。”
得,敢情他全想透了。
这是半个医痴,半个疯。
第299章
“漕司姓席,五十有八,里边躺的这个病怏怏的是他家小幺儿,今年应该是十九吧。这小四儿跟他大哥差开将近二十岁,不是正房夫人生的,却取名‘天钰’,天上赐珍宝;表字‘世琛’,世上最珍贵——嗐,笑死个人。”
“我也是悄咪咪跟你说,漕司这人吧,迷风水,我家的解字先生说他是水命,甲寅年大溪水。这命格不好,出身卑贱,攒不住钱,还容易犯小人,要娶个海中金的媳妇才能化解,他夫人就是这个命。”
“大溪水财位在‘东’,所以他一陇右人跑天津来做官,早年仗着岳家关系当了个小漕官——他娶的那正房夫人小他十岁,以前在海神娘娘庙里当了多年神侍,二十了才还俗,一般这种当过神侍的女人都不好嫁人,因为面有神相,吃喝拉撒规矩还多,寻常人家怕犯了忌讳。”
“漕司不怕,两头一合计,大溪水、海中金,八字正配。‘海中金’什么意思?就是蚌壳里边的珍珠,生来富贵,宝藏龙宫,珠孕蛟室,多子而多福。”
“漕司夫人一连生了仨,但甲子天官藏,她那是旺夫旺子唯独衰耗自己的命格,所以他家大儿考上进士的那一年,漕司夫人就撒手没了。”
“这就是破了命格。漕司服丧一年,可漕道上的事不能耽搁啊,等他除了服以后,官儿早让别人占了。一扭头娶了房继室,嘿,还是个海中金命,当月漕司就升官当了河工道台。”
“隔年生下的这个小四儿刚满月,黄河发了大洪,大运河北段成了一片烂沼,南边什么货都进不了京。老计相被掳了官帽,漕司临危受任,疏通了从天津到通州的河泥,跃升两品,变成了度支使。”
“反正只要他这儿子一有什么好事,总能把福气过给他老子,邪乎得很——老来子,怕养不住嘛,打小要星星不给月亮,名儿都取了个天钰、世琛,意思是‘你是上天赐给爹的宝贝蛋’,结果养出来这么个风流胚。”
唐荼荼听得一愣一愣的。
“这……人家的八字,你是怎么知道的?”
和光坐在船舷上,翘着腿笑起来。
“因为皇帝老儿的龙脉就在蓟县呀,蓟县九龙山,天津做官的都算是护龙将,既要镇得住海,又要拱得住龙脉,八字不能克冲了,在咱天津当官的都是要看命格的。”
唐荼荼一脸震惊。
既震惊当个官竟要看八字,更震惊和光她一个将门女,竟敢喊‘皇帝老儿’?
她爹偶尔提到皇上时,还要朝京城的方向拱拱手呢。
甲板上这么多官家子女,和光也没避讳,笑眯眯说:“怕什么?当年太|祖皇帝进京的兵,还是从我家借的呢。”
“那时我家五个大军屯,七八万兵,前朝那蠢皇帝怕我家祖宗爷爷跟着叛将一块儿造反,让按兵不动,不许进皇都。”
“晏家当时就一个小军屯,最早还是在辽东那边当山贼的,招安了才成了的兵。贼嘛,猾得很,当时那位晏老头儿跑到我家祖宗爷面前,说北方大乱,天津会断粮的,他得去通州买米囤粮,从我家借了八千兵。”
“结果走到京门口一看,巧嘞!皇帝大臣全收拾包袱往南逃了,城中守备稀烂,晏老头儿就呼啦一下蹿上了龙椅,当天就披上了龙袍——为了平叛,还把各省的官道给封了,天津一个月没等着粮,饿死好几千人呢。”
和光这姑娘,颇有天津人嘴一秃噜什么都说的特色。她大概做梦也想不到,“晏老头儿”的重重重重孙这会儿就搁船上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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